如果我是一个心胸狭窄的人,简直可以理解为他在指责我所有的劝说。我没有生气。我知道这不是他的错。
唯物主义教导我们说,人都是环境创造的“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但是被环境创造的人绝不仅仅是表面上的那种样子,他必定比表面上能够被看到的复杂得多也深刻得多。这个一直站在时代前沿的人无法相信,社会正在像一列火车一样转过一个不为人察觉的弯道,驶向了完全不同的方向。全部的问题都在于,这个被宣传舆论热烈表彰过的时代的先锋和楷模,从来没有得到任何明确的启示,仍旧处在错觉之中。
让我感到难过的是,他掩饰了同学之间本来应当有的真诚,用已经不时兴了的豪言壮语把感情淡漠在了我们的关系之外,我的任何劝慰在他看来都是因为缺乏远大理想,就好像我在走一条很不光彩的道路。在这种情况下,交流和沟通也就失去了自身的魅力,成为地地道道的负担。我只好什么都不说。说实在的,我真的很难过。我不知道该怎样表达我当时的那种感觉。
吴克勤看出了我的困惑,提议到外面去转一转。
我们站在马家崾岘村北地势最高的宽坪,听马家崾岘大队党支部书记吴克勤讲述农业学大寨运动怎样改变了这里的面貌。
宽坪四周的面貌的确被很好地改变了,原来到处都是荒草林莽的地方现在都是梯田了,长着绿油油的庄稼,绿油油的庄稼中间矗立着巨大的标语牌:“与天奋斗,其乐无穷!”八个红漆大字煞是惹眼。吴克勤告诉我,前几天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来人照了这块梯田。他这句话对于我愉快的心境又是一次打击——我不知道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照了这块梯田和他的生活有多大的关系?我也不知道一块块梯田和洛北人民的生活状况到底有没有关系,有多大的关系?因为我已经从资料上了解到,洛北地区七十年代末的粮食总产量还不如四十年代,而这时候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口数量已经是四十年代的两到三倍。我想象,三十多年前毛主席他老人家率领长征部队从被开辟为红色根据地的洛泉经过的时候,洛泉街头不一定会有要饭的,但是你现在看一看,洛泉北部几个贫困县的人民,有的村子几乎跑光了,全部南下到平原地区要饭去了。我插队的谷庄驿公社樱桃园大队经常就会看到从靖州北部诸县下来的乞丐,经常老少三代锲而不舍地在知青点门前拉着二胡唱“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不给两个馍馍他们就不会离开。但是,我不能跟吴克勤说这些话,这会引起不愉快。
人总是下意识地说一些你的谈话对象喜欢听的话,我赞叹这里的人民,更赞叹吴克勤为改变这里的面貌所做的巨大努力。吴克勤就像终于找到知音那样兴奋得脸上放光,有好几次握着我的手,表达着和我同样的看法。我们的谈话几乎可以不做任何修改直接发表到当时的报纸杂志上去。
插队的时候,曾经有很多知识青年步行到崤阳县去看黄河,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从来没有去过。这次正好可以了却我的这个心愿,我请求吴克勤带我去看黄河。或许因为我遭受到了太多彼此对立的信息冲击的缘故,去看望黄河这件在我心里很神圣的事情,也减弱了色彩,我在说出这种请求的时候,语调平静,没有传达出这是我多年的渴望;吴克勤也没有在意这件事情有什么特别的意义,随口答应了一声,我们就离开宽坪,沿着一条小路往东走。
我们转过一个山峁,在我完全没有任何精神准备的情况下,黄河蓦然间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我终于第一次直接面对黄河了!
我完全没有想到它竟然那样巨大——它用蠕动的身躯劈开黄土高原,凭空里豁出一条巨大的沟壑,从遥远的地方逶迤而来,它就在那里翻滚和奔腾,隆隆地向下游奔走。它像一个惬意的巨人,淋漓畅快地洗濯着身上的征尘,我感觉到脚下土地的震动,就像某种巨大的物体被整体拉动了一样,发出持续不断的震响,你的灵魂只能够颤栗着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