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往事

17。时光·宿命

送走后生们没几天，ma家崾岘村又安静下来了，就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和以往的任何一天一样，白天，男人们照样唱着、叫着上山zhong地，女人们照样在自家的窑院里喂猪，洗衣服，zuo饭。ma汉祥领导着的乡政府，照样像往年这个时候一样，制定着今年的生产计划，研究落实完成军粮任务指标的方案。年轻人照样在一起欢笑和打闹，一些不被人察觉的爱情事件正在进展。生活中，大事走远了，小事就显得突出起来——不知dao为了什么事情，两个婆姨在街心骂起架来，骂得不可开jiao，很多人去劝阻。晚上，狗儿照样忠诚地守护着庄hu人家的窑院，稍有响动，便努力地咬起来，声音极为响亮。正当年的夫妻，在nuan洋洋的土炕上恣意耕耘，从院门外面就能听到婆姨全然不顾地发出咿咿呀呀叫床的声音。早晨，公ji们照样用高亢的歌声争先恐后地报告着新的一天来临…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唯有玉兰例外。

从绍平走的那天下午开始，她的生活节律就完全紊luan了，一宿一宿地睡不着，白天脑袋却又昏昏沉沉，什么事情也不想干，什么事情也干不好。她的心像是浮在了半空中，不住地飘摇，不guan怎么努力，也无法使它落到眼前实实在在的事情上来。手里拿着一件东西，却不知dao拿这件东西要干什么；急匆匆来到窑dong，愣愣地站着，不知dao要zuo什么事情；有好几次，因为发呆，灶火里的火烧了出来，差一点儿把抱来的柴禾全bu引燃。饭菜没滋没味，吃过饭也不愿意收拾家什，锅碗瓢盆全bu堆在锅里——这是玉兰经常耻笑的懒婆姨的行为。

她在担心出什么事情吗？她当然在担心，但她担心的好像还不是绍平出什么意外，不是的。她担心的是亲手把儿子送出去这件事本shen——这件事情太重大了，这是她整个一生当中最重大的事件，她的心无法在如此重大的事件面前保持安宁。

看到婆姨们聚集在门外的井台上耍笑，她没有心思像往常那样拿上针线活儿挤到她们中间去。大门jin闭着，有人在门外喊她，她推说有事儿，谢绝热情的邀请，其实她当时正呆呆地坐在院子里。

她要认真地想一想，为这个事件zuo出评估，赋予它一zhong理xing色彩，让自己相信这是唯一正确的选择，而zuo到这一点之前，她不能够仅仅着眼于当下选择的这件事本shen，她必须追溯导致这件事发生以前的全bu历史。

石玉兰在这里所说的历史当然不是我们通常说的那zhong历史，它仅仅是一个人的生命ti验，是一个生命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将看到和听到的东西在jing1神空间里敲出回响的那zhong神秘的ti验。

任何人zuo的任何选择实际上都不仅仅是个人的选择。当一个人选择zuo一件事情的时候，意味着这个人zuo出了生命的选择，zuo出了生命历史的选择，甚至可以说是，这个人zuo出了家族的选择。

既然这样，作为女儿、妻子、母亲的石玉兰，自然会想得很多很多，多到连她自己都感觉吃惊的程度。

她好像并不知dao自己已经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

一个月疏星稀的夜晚，因为肺病而剧烈chuan息着的佃hu石广胜爬到炕上去。他无心和女儿说话，漫chang的劳作已经把他彻底征服，一旦离开需要不断挥洒汗水的土地，石广胜便渴望躺到炕上去，渴望得到歇息，渴望自己短暂地脱离一下现实，进入梦乡。只有在梦境里，他才能够重温过去那些色彩斑斓的理想。那些理想在现实生活中黯淡无光，但是在梦里却非常诱人，他愿意沉醉到那里面去。在那里，他有自己的老伴，有女儿玉兰，那里有真正属于他自己的土地和森林，有自己的窑dong和牲畜…他知dao这梦是虚假的，但他无法抵御它的诱惑。

“兰子，把灯chui了。”石广胜剧烈地咳嗽之后，把破烂的被子拉扯到shen上，吩咐女儿。

石玉兰把油灯chui熄，在父亲跟前站了一会儿。她想说一点儿什么来安wei他，但是她忍住了：她知dao没有任何言语可以安wei他，他对眼前这个世界彻底绝望了。

这一年，石玉兰十九岁。

四十多年前，石广胜只shen一人从河南跑到洛北，为的是寻找一块真正属于自己的土地。他找到了这样的土地——当时的洛北高原还基本上chu1于原始状态，到chu1都是林莽，到chu1都是荒无人烟的fei沃山川，而这些东西都是无主的。他就像找到矿脉的淘金者一样，怀着极大的惊喜，钻进一片后来被称之为“夕梦山”的原始林区，先在一面邻水的向yang坡地为自己挖了一孔遮风挡雨的土窑，然后就用柴刀和镢tou像野人那样开始了刀耕火zhong。

夕梦山峰峦叠嶂，林木葱郁，河水清冽，夏无酷暑，冬无严寒，是

避暑的好地方。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在崤yang县谷庄驿公社樱桃园大队插队的时候，村上老乡带我们进山砍柴，曾经指给我们看当年被称之为石家坪的地方。那里仅剩了一些断bi残垣，就像黄土高原上经常可以看到许多类似的地方一样。我们这些天真的少男少女站在对面的山崖上，对着那片废墟喊叫，谛听从那里传来的回声。我们当然听不出来那是历史的回声，更不可能想象在这片被风雨侵蚀得斑斑驳驳的废墟下面，竟然蕴藏着那么多耐人寻味的故事。

即使我插队的时候，夕梦山也是狼虫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