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退得扣你十斤面。"
根柱瞪着眼:"为啥呀?"
说:"都退了那石头瓦块退给谁?"
根柱想了想:"他妈的,那我还是住到学校吧。"
面对那堆石头和瓦块,所有缴过粮食的丁庄人都去摸了摸。日便西偏了,庄街上有了红。冬末的风,像冬末的风样在平原上吹起来,人都在街上跺脚搓手取着暖。这时候,我爷走来了。他是等不着庄人们从学校走来的。问了情况后,就立在那一堆石头、瓦块边上看了看,说:"找不出是谁掺假你们就不去学校了?"
大伙说:"去呀,谁愿在家等死啊。"
我爷说:"那走啊。"
大伙却都不动弹,都盯着那地上的石头和砖瓦,像每个人都吃了天大的亏。也不是天大的亏,就是觉得自己没有占下那便宜。
就都僵下来,彼此站着、坐着不动窝。
我爷说:"你们要不去学校了都各回各家吧。"
大伙依旧不说话。
我爷说:"要去了就弄个车快把粮食拉到学校里。"
坐着的,站着的,两手插在袖里或是插在兜里的,你看我,我看你,沉默着,横竖觉得事情不该这样儿。不该这样儿,就都僵在庄中央,让落日在静中吱吱响着往西去,像火球要坠落一样发着末后的光,还有它的暖。到末了,我爷看大伙不说不动弹,就问丁跃进:
"这石头瓦块有多重?"
跃进说:"秤秤吧。"
贾根柱和赵德全,便用篮子装了那带面的石头和砖瓦,让跃进一篮一篮秤。累计了账,共有九十六斤重,我爷又问共有多少人要去学校住,摊到每个人头上,平均合每人多少粗粮和细粮,可不等把话说完全,贾根柱就竖在爷的面前说:"丁老师,打死我都不摊这粮食,不信你问丁跃进,我缴的米面本身就是最好的。米粒儿又大又白,和娃儿们的奶牙样,面细得和河边溅起的水沫样。"
贾根柱说完后,赵德全也跟着说话了,一屁股蹲在一袋面边上,终于憋着嘟囔出了一句话:"我…我也不摊这粮食。"
别人也都说不摊这粮食。
我爷站一会,想一会,没言声,往庄东走过去。往新街走过去,把庄人们丢在庄中央。庄人不知我爷要干啥,就都在庄子中央等着他,像天旱了等着一场雨。没多久,爷果真回来了。从新街回来了,在庄里的落日中,我爷让我爹用自行车推了两袋面。他们父子一前一后地走,爹前爷后地走踩着庄里的静,迎着庄人们的惊奇和目光。不慌不忙地走,爹推的自行车的链条响出银格朗朗的声,歌一样,到了近前时,就都看见爹推的是公家面粉厂的标准面。我们家吃面都是吃城里人的标准面。爹在前边推着面,我爷跟在车后边。开始时,爹的脸上有一脸的寞然和不屑,很瞧不起丁庄人的模样儿,可快到十字路口时,待庄人们能看见他的脸色时,他脸上又挂了大度的笑,红灿灿的笑,到人群边上瞟瞟丁跃进、贾根柱和赵秀芹,还有别的人——那些都到他家要过棺材的人,笑着说:"不就是九十几斤面,乡里乡亲的,都病到了这时候,还值当那么计较吗。"
说着话,看看那一摊儿一堆的面石头,他把两袋面卸到那收缴上来的粮边上,拍拍车后座上沾的白面粉:"这是一百斤,都是城里人吃的精粉面,就算我丁辉给大伙的心意吧。"完了话,把自行车调个头,说话的声音变硬了:
"你们都记住,在丁庄,我丁辉不会做半点对不住你们的事。只有你们对不住我丁辉,没有我丁辉对不住你们的。"
说完爹走了。
说完就走了。
推着车,走了几步骑上去,很快消失了。
事情就这样解决了。丁庄人渐渐有了悟,悟过来,觉得对不住我爹了,对不住丁家了,从此就对我爹好长时间不疑他啥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