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纸还是丁庄委员会的公文纸，纸上写了一句话——同意丁三家砍掉庄西的大杨树。在那话后边，盖了丁庄委员会的章，签了丁跃和贾的名。

爷在灯下看了那张纸，也就明白那其实就是庄里的伐树通知书。拿着那张通知书，爷望着三和他爹，不知该说些啥儿好，该让人家砍树还是不让人家砍，犹豫时，丁三从爷的手里把那通知走了，叠了叠，又放回袋里，不冷不说，丁辉哥把我们的棺材卖掉了，你还不让砍树一副棺材呀。

说了这一句，那有病却还结实的丁三，又去麦地那拉着他的麻绳了。爷便有些无奈的站一会，朝着庄里别的灯光走。没有走多远，他就听到后剧烈的咔吱吱的一声响，像响在爷的腔样，使他到心里有一丝隐隐烈烈的疼。于是间，也就又有了要把丁辉一把掐死的想念儿，就觉得满是老的双手上又了一层汗。

那贾俊也笑着，指着树上的通知说——

爷的脚步加快了。先到庄西那挂有灯的地方去，第一看到的是庄里的丁三和丁三的爹，他们父在庄西的一块小麦地上，在那最大的一棵杨树下，挖了半间房似的一个坑，让杨树的全都在外，正在用斧砍着最后两碗的树。三爹上的衣服脱光了，单穿个叉赤着背，汗像雨样在脸上、脖和背上，从斧下溅起的沙土、木屑落了他一脸、一脖、一肩膀，整个上都如糊了泥一般。半空的树叉上，从那儿绑着的麻绳斜斜搭下来，正由丁三站在老远的地方朝着小麦地的方向拽。三用力猛一拽，那树就跟着闪一下，从里发咔咔吱吱的响，似乎要倒下，却又不肯倒下来，三就在那边唤，爹——你也过来拽！

三爹就在这边答，你等我把这树砍断就好啦。

贾俊呀，不能为了一棵树就不孩的命了呀。

这时候，爷就走过来，站到三爹的斧前，说喂，三他爹，谁让你们在这砍树呀？三爹的斧就在半空怔了怔，放下来，唤着他的儿三快过来。丁三就从麦地那边过来了，看见我爷没说话，只用鼻哼一下，去脱在边上的衣服袋里摸一张叠着的纸递给我爷看。

同意贾红礼家砍掉庄西胡同西北角的老柳树。

爷又朝前边走去了。他看见庄里的榆树、槐树、泡桐树或是老椿树，皂角树，无论是在庄前或庄后，前胡同或者后胡同，凡是有着桶的树，那树下都挂着灯，了蜡烛或者煤油灯。有家方便的，就从哪儿扯来一老鼠尾线，把电灯系在树上或者挂在墙上。丁庄一片光明了，差不多不隔几家的门外都有亮灯光，把丁庄照得通火通明、亮如白昼了。在那每一的灯光下，在那灯光照着的树上，都贴有盖了丁庄村委会公章的砍树通知书，如每棵大树上都贴了死刑公告样。砍树声砰砰不断，锯树声吱吱不息。新鲜刺鼻的木味儿，在夜里带着胶的味儿四地飘。丁庄苏醒了，人都拿着锯和斧在那街上走，去找着村委会通知他家可以砍的树。有病的人家分的都是易棺材的树，没病的人，因为那公家的树也有他们一份儿，就分了不易棺材的椿树、楝树和槐树。柳树、杨树、泡桐棺材虽然不太好，但椿树、楝树、槐树埋在地下又生虫，就分给没病的人家

爷又对着树下红礼的爹——

光亮走回庄里去。到了距离村庄不远时，漆黑的空气里有了新鲜白亮的木屑味，先是淡淡一从有灯的地方飘过来，后来那味儿就成了一团一片儿，从庄西过来，从庄南过来；从庄北过来，从庄东的胡同过来。着，着，还夹有锯树的拉动声，砍树的咚咚声和人的说话声，宛若哪一年庄里人老老少少在夜里大练钢铁样，那些年都日夜奋战大兴利样。

在庄站一会，爷又朝庄里的一棵柳树走过去。他看见在那柳树上，也贴了一张纸，是和丁三给他看的砍树通知一样的纸，一样的章，一样签了贾和丁跃的名，也一样写了那句话——

红礼，那么你不要命了？

爷望着那通知，像望着贴在墙上的告示样。他无话可说了，觉得人家砍树是名正言顺呢，也就木然地立在那棵柳树下，望着挂在半空树上的灯，和在那灯光里砍着树枝的贾红礼，想了一会又撕着嗓唤——

贾红礼就在树上停着砍——

没事儿，你看发给我家的通知在树上贴着哪。

要命还咋样？能活几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