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识唐非一般农民,也不是光在嘴上夸夸其谈的口头商人。他是一个有足够经营智商的实干家,加之涉世甚深,历经人生挫折,又是眼疾手快的角色,饭庄上下,都感到他的成功指日可待。送唐的时候,饭庄笼罩着九十年代苏联解体的凄惨之气。梅立在饭庄的招牌下面,几位厨师和服务小姐反倒过了门前的水道,立在马路边上,说唐哥,有一天发了,别忘了同甘共苦的弟兄。其情景很像港台电影、电视中那些分手的同舟共济过的兄弟。由唐介绍进饭庄的两位姑娘,竟当众留下了清清白白的眼泪。惜别的依依深情,出乎梅的料想。当下梅说:
“如果豹子的生意大了,需要店里的谁,大家尽管过去。豹子也尽管来这要人。只要你那儿比这钱多。”
话里的意思,虽含而不露,如深闺秀女的言语。但到底大伙还是明白了自己主人那点嫉意,都不再说什么,也站在原地不动。唐却对此话抱以宽宏之笑,说有一天我唐豹栽了,望李经理念起旧恩,还给一碗饭吃。梅说那当然,随时欢迎,就怕栽的是我。至此,唐豹和大家一一握手告别,说些流行歌曲一样的客套话,便上车关了车门。直到车走时候,梅和大伙才看见,那辆车上除了那位搬行李的小伙,还有一个六十来岁的妇女。妇女的模样,连一点模糊的印记也没留下,大伙只看到她似乎穿了件粉粉的纱衫,好像头发也梳得十分光洁。
后来的传闻,罩着一种北京故宫的神秘,有人说那位女人,是唐豹继母的姐姐,有人说她是唐豹在饭庄偶然结识的朋友,是三十年代一位资本家的女儿,是一位老寡妇,云云。说他们之间颇有忘年交的桃红色的意味。无论哪一种情况,今天在梅看来,心里都十分难以容忍。愧你活了六十几岁,又在都市经风见雨,连唐的为人都不能窥其一二,也只能是被唐豹白白所用罢了。
前面立交桥上的荧光灯,炽白地亮在成为黑夜的白天里。从车窗里望出去,眼光迷乱,使人感到头脑乱哄哄得水高山低,河长江短,一切都错乱了位置。梅揉揉眼睛,把车窗打得更为敞开,将脸伸向车外吸了一口潮润的空气。立交桥上,站满了各样的人们,工人、市民、农民、学生、还偶有几个外国人,也许是从香港涌来的外籍华人,但从高拔的身材鼻梁看,怕也只能说是西方的人种,和中国人比较,只能有些生拉硬扯的血缘和牵强附会的关系。他们一律地将头昂在天上,寻找失去的阳光,又一副新奇无谓的模样。
可惜太阳还没有丝毫露脸的迹象。整个都市都还是夜的颜色,一望无际,又无休无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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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交桥边,有一个不大的街心花园。花园边是新盖的住宅实验区,均在二十层以上的楼房,一排排如钻天杨树样密集而均匀。花园四边的荧光灯亮得不错,从电车上探望,连花园中摆放的盆盆墨菊,都可看得几分明白。妍红艳黄的菊,盛开在日蚀后的灯光下,粉粉淡淡却如飘落在花坛里秋叶,凄寒之气油然在上。花园里的老年健身运动场,往日是老少练功、做操,夜晚唱戏的专用设施,眼下那块场地上,孤单着一个精神的小男孩,在练习倒骑自行车。他神情专注,骑在车的平梁上,背向车把,面向车的后座,从开始歪歪扭扭,到终于能把车子倒骑得分外流畅,仿佛乐曲中的一段曲调,一圈圈小精灵般在那场上旋转。环形车从花园边上过去时,梅盯着那精灵似的男孩,心里有一个深深的哆嗦。如不是早夭,自己的孩子强也是这个年龄,也是这么纯净。日蚀在他是无所谓的。一堆垃圾似的热闹、现代化的立交桥和带电梯的住宅楼、崛起的繁华和繁华中没有光亮的游戏、及成年人的心计、手段、争风吃醋的打斗,弱肉强食、尔虞我诈,这些都市的勾当,在他都是一片纯净。他唯一想的,就是在老年人的训练场上,抒情地倒骑着车子,把车子骑得小夜曲一样优美。身边过去的汽车,桥上等待奇观的人们,头顶失去的日光,住宅楼里隐藏的故事,小男孩都未曾看见听见。他的心地还是一块鸟语花香的草坡。山坡上挂着几只野牧的白羊;斑斑点点的蝴蝶,起舞成一种随意的图案;山坡的下面,潺氵爰着一条汩汩的河水,游鱼时上时下,跳出水面时,把晶莹的水珠留在金灿灿的阳光里。
有飞尘从马路上扑到街心花园。路边的桐叶,带着秋天的沉重,慢慢旋着朝他的车子飞去。他只管在老年人的场地上,把他倒骑的车子,沿着逆时针的方向,尽力地骑得流畅而又流畅,如同数学课本上印刷的一道道的抛物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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