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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寓意罪孽.2(4/10)

一次,还了村长家三分有一的债息,也给了刘城女人一笔。钱是在村头给的,冬天的北风呼啸得山响谷鸣,村人都猫在家里烤火。他从村长家出来,独自静静地走着,忽然听到身后有紧随的脚步,回身一看,是刘城的女人,穿一件纯毛的红色大衣,一团火样朝她烧来。他朝四下望望,冷她一眼,说:“跟着我讨债?”

“有了你就给,”她说:“没有拉倒。”

他给了她一叠儿,她数了数,装进口袋,他说少不少?很有几分瞧不起这女人的模样。没想到女人一样瞧不起他,说以为你去洛阳挣了多少钱呢,也就是挣一个保姆的工资。说完这些,女人车转身子,又一团火球样滚进了冬天的村街上,滚进了一栋楼房的门楼里。他盯着她暖暖洋洋走去的火身子,愣在村头一动不动,冷丁儿后悔给她钱时说过的话和给她火样的脸上注上去的一眼冷光。这时候,他听到母亲从遥远的地方对他说:

“猫儿,找个女人结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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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刘城的女人紧走几步,追她到村口时候,果然见娅梅已经进村,正和村人在村口相互辨认,问候。彼此说些胖了、瘦了、显老了、你还年轻那种一见如故的话。他看见她时,紧走了几步,可到了人群边上,又冷丁儿收了脚步,想起她不仅仅是来看离婚十五年的丈夫,还是来看张家营人,张家营村。确切说,她是脱开都市,到这旧地寻找一丝宁安。于是,他站在人群外面不动了,看着她像看着一位和人人都熟的客人。那当儿,太阳西沉,村口是一地浅黄浅红的光色,这光色和她的兴奋溶在一块,在她脸上跳来跳去,很像了县剧团唱新戏时舞台上旋转的灯光。她穿了针织的春装,淡灰淡白,既朴素又大方,不留心会以为是她随便穿套衣服便来了,可稍微留神也就知道,这是她着意的打扮。她不想把都市的豪华带进这乡土社会里,也不想把都市的沦落带进张家营。浅灰浅白是否正合了她当时心境,当时的张老师丝毫未怒。他站着望她,她也站着望他。他们彼此对望那一刻,是一阵突来的安静,连落日的声音,都隐隐约约,吱吱有声地从西山梁上传了过来。之后,他先从怔中醒来。

他说:“来了?”

她说:“来了。”

他说:“颠了一路,回家洗洗。”

她说:“从刘城坐车,倒很方便的。”

接下,村人便簇拥着进了张老师的新房,都说天元盖的新房好漂亮哟,浑砖到顶,上下闻不到土腥的气息,想不到吧娅梅。娅梅不说话,只在院里仰头望着房子,几条掩盖不住的深纹横在她的额上,挂在她的眼角,很像有粗有细的树枝极有章法地在天空挂着不动。走进屋子里去,她说天元,老房子扒了?他说还没有,她便如释重负地坐了下来。接下去的事情,就更加日常,她从一位在村里时,常常骂俏的嫂子手里接过一个满是拉链的大包,和任何一个久不回家的村人一样,抓出许多只有省会才能买到的透心精糖,什锦软糖及进口的美国巧克力,给大人孩子娃各人一把或者半斤,然后让大家坐下,大家反倒成了客人似的,拘拘谨谨,说你坐你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然后就都坐了。没有凳的坐在门槛上,门墩上,乱哄哄地问些省会的传闻,说亚细亚大楼到底几十层?她说不到十层,哪敢几十层。又问二七纪念塔到底是不是二十七层?亚细亚城、郑州服装城等等,真的和县城一样大?这些又亲切、又可笑的问话,她都很乐意地做了回答。问至最后,忽然有个女人说:“娅梅,你又嫁个男人没?”

“没有,”她说:“一个人过。”

那女人说:“不再成个家该有多受累。”

她说:“不累,也没合适的。”

这样直到日落尽去,村头一如既往地响起女人唤娃儿吃饭的声音。村人们才零零散散走去。天元也才从灶房端出一碗荷包蛋来。她送走了最后几个老嫂小妹,回来接过天元煮的荷包蛋,认认真真转着身子,把房子看了一遍,最后把目光搁在了天元身上。

“盖房子借债了吧。”

“没有。”

“我想着不会没有,借了你让我还。”

“真的没有。”

她开始吃他煮的荷包蛋。一切都是熟识的,温暖的,似乎和她在张家营时一模一样,不仅是这白里包黄的荷包蛋的味道,就连盛蛋的陶碗,也是她在这里时,特意去镇上买的那种不大不小的细花瓷。仅仅在端到这碗的那一刻里,一种又苦又热的血液便开始在她脉管里急速流动,使她感到,仅仅是为了端一端这碗,吃一个天元煮的荷包蛋,千里迢迢回来一次,怕也是值得的。

他在她对面坐着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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