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窑。各家也都有了瓦房、小楼或者带着客厅的大屋房。夏天时,家户里的电扇就和蒲扇样不歇叶儿地转,还有人家把空调都挂在窗前了;冬日里,烤火烧的煤钱比往年吃的油钱还要多,有人家把电取暖的机器都摆在床前了。日子是轰的一下变了的。原来在九都给人家垒鸡窝、砌灶房的小工儿,转眼间他就成了包工头儿了,名片上也印着经理的字样了。原来在理发馆里给人家做着下手的,入了夜里要去侍奉男人的姑娘呢,一转身,她就是理发馆里妖艳艳的老板了。侍奉男人的情事就轮到别的姑娘了,事情就是这样轻易哩,把椿树村的人赶鸭样都赶到城里去,三年后村里就有些城里模样了。从村街上望过去,街岸上的瓦房、楼房齐齐崭崭着,各家都是高门楼,石礅儿狮,门前有着三层五层的石台阶。街面上流动的新砖新瓦的硫磺味,金灿灿如夏时候的小麦香。每日里都有家户在盖房,丁当当的响声一年四季没有息下过,在村落和旷野就像敲着吉祥的锣鼓样。
咋就能不在椿树村开下一个现场会儿呢?
咋就能不在槐花家里开上一个现场会儿呢?
槐花家里原是那么的寒穷哟,两间泥草屋,一堵倒坯院落墙,父亲瘫在病床上,母亲四季儿都忙在田地里和灶房里,几个妹妹一早就落学闲在家里边。人家说,几年前她家过年吃饺子都还是用黑面包的哩,姊妹们争那月经的纸能在脸上打出了血,可三年前,槐花被乡里的汽车扔在了城市里,半年后她就把她的大妹接到城里了,一年后又把她的二妹接到城里了,二年后她姊妹三个就在城里开了一个叫逍遥游的美容美发店,三年后就在那里包下一个娱乐城。不知道那个叫城的娱乐的去处有多大,可人家说光那里的小姐、保安都有几十个。钱儿呢,每日每夜就像关不住的水龙头样哗哩哗啦往那城里流。柳乡长一直是说要去那城里参观看看的,可不知因着啥儿哩,说去却终是没有去。没有走进那九都的娱乐城里去,可他已经好多次地去了槐花家里了,看槐花家在村里最漂亮的小洋楼,用手无数次地抚过那楼房的镶砖墙,还建议槐花家不要把院墙垒得高大又笨重,和监狱的狱墙一模样,要砌成半人高的透空格儿墙,墙上要镶砌只有城市的小区才有的铁艺花,门前也不要摆放石狮子,要放两块因丑才美的怪石头,要给村里的建筑做出一个榜样儿。乡长的这些建议呢,槐花的父亲拄着双拐全都采去了,果真把家里收拾得和城市里的有钱人家一模样,在村里成了各家盖房、垒墙的样品儿,谁家破土儿动工盖房子,都要让匠人们先到槐花家里立站一会儿,说连槐花忙里偷闲回到家里看一看,都为家里房舍透出的洋气惊得半晌没有说出话。
咋就能不在槐花家里开上一个全乡村干部的现场会,再在村头给槐花树上一块楷模碑儿呢。
就开了。
从去给县委书记汇报的路上折回来,柳乡长就直接到了椿树村,动员各户的村人们,擦了屋,扫了院,收拾了正街和胡同,把牛拴在了牛棚下,把羊放在了山坡上,把猪关在了猪圈里,把鸡也关在了猪圈里,让村街净得如村人一早洗过的脸,三天后各村的村干部就都云着堆在了椿树村的村头上。日光像文火一样暖在山梁上,椿树村就显摆摆地展在那明晃晃的日光下,像一个巨大的、假样的村落的模型儿摆在山腰问。说是假儿哩,可又的的确确着是真的,各家的房子是可以看到的,门楼和墙是可以摸着的,街上的老人和孩娃,是可以随意儿问东说西的。全乡的村干部,老的与少的,男的跟女的,少说上百个人,从前晌的半时开始尾在柳乡长的身后边,一笼统地站成三排儿,松散散地拉长到了十几绳子长,先去参观了村外的厂呀和窑的,问了这,问了那,每个人都在一个小本上或自己的手心上,写满了字,记满了数,末了就跟在乡长的身后返回村落了。边走着,边问着,随着每个村干部的意趣儿,想到哪家看了你到哪家看,想问哪家谁了你问哪家谁。
说:“喂,你们看这家的门楼多高呀。”
就有一群人立在了那门楼下,都把脖子拉得细长了,筋像红绳样蹦在他的脖子了。
问:“这门楼多高呀?”
说:“一丈八。”
感叹着:“天呀,花了多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