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的口水,皆因她是个女的,他不得不装出一副不是贪图口福的模样。然而,干糕落迸嘴里之后,如一块海绵落进水里,骤然问膨胀起来,沉重起来,压得他的舌头有些发抖。一股浓香浓甜的味道,浸透了他的全身,连从地上生出的秋凉,也被这甜美、舒适的感觉,从他的血脉中赶了出去。他不敢一口吞下嘴里的蛋糕,生怕第二口再也没有这样的滋味。他含着那口蛋糕,望着手上糕点上的牙痕,双唇紧紧闭死,似乎惟恐嘴里的浓香,飘然而出。鸟孩的嘴,像一道死囚的狱门,把那浓香、把那化成水沫的糕点,关进了嘴里,直到觉摸那香味淡了,他才分两次咽了嘴里的香物。先一次咽的是纯粹的糕点香甜的气息。就像一个人走进秋天的果园,不急于吞吃什么果子,而是先吞了几口果园的香味。便把糕点的香味丝丝线线地溶进自己的骨髓,收藏在内心深处。之后,鸟孩才一口咽下了那仍含香味的糕点的粉渣,就像他饿时吃人家吃剩的鸡块,最后连鸡块中的鸡骨,也一并儿嚼碎吞进了肚里。
女人把余下的粮票对折起来。
"我换一把木梳。"
鸟孩望着她的头发。
"五斤够吗?"
她把粮票朝他递去。
"五斤够的。"
鸟孩不去接那粮票。
"我把粮票都给你,你让我在这住一夜行吗?"
女人的手僵在了半空,她静静地望着鸟孩半黑半黄的瘦脸,说你多大?他说九岁。他说九岁的时候,女人的手在空中颤了一下,原本微带红色的脸上,忽然间蜡黄起来,如同三年之后的今天,鸟孩让电车从自己的身上开将过去,把司机的脸吓成了蜡黄一样。女人把手缩了回去,把粮票团在了手心。她迟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依然望着鸟孩的瘦脸,说住完一夜你去哪?人家说广州的饭很好要的。鸟孩说广州离家太远,我想住在你这离家近些。女人便拿着那粮票进屋去了,取锅烧饭去了。
二七广场这儿,顶忙的要数警察了。
鸟孩坐在四层塔檐,悠然游然,其乐无穷。他看到在眨眼之间,亚细亚大楼、天然服装大楼、商城大厦、华联商场的顾客,落潮般倒流出来,把偌大的二七广场围成了一桶江山。水泄不通的人墙,很像个牢不可摧的古城。再一说,这个都市的繁华,这个都市的政治文化中心,也就是这儿最具代表。除了商业中心和富有政治内涵的二七纪念塔外,这儿还是都市最中心的交通要道:不是十字路口,而是五通口。通常说的东西南北,在这儿失去了日常的指南。鸟孩第一次在这儿迷路的时候,警察没有给他指明方向,仍然是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现在,望着那警察的忙乱,听见警察因为他的死而唤哑的嗓子,从内心涌起的春潮般的惬意,使鸟孩在塔上吹起了柳笛般的口哨。为了保护现场,警察不得不脱下雪白的手套,用手去搬来些砖块、木头把鸟孩的尸体划圈为地。这时候,鸟孩让自己那变得浓一样污脏的黑血,沾满了警察那指挥世界的圣手。三年之前,警察说你他妈滚出这个城市,本来是要伸手拧他乱发下的耳朵,可又忽然改变了主意,只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这就最终使鸟孩明白,那些所有要把他赶出世界的都市人,因为他们无与伦比的文明,因为他们无与伦比的圣洁,他们总是在鸟孩的屁股上踢去一脚,而不在鸟孩脸上刮去一记耳光,不过是怕鸟孩脏了他们的圣手罢了。这件事情,曾经使鸟孩对自己所谓的人生,产生过缠绵的气馁。料不到,自己作为人们中的一位成员,连配别人刮一耳光的资格,也莫名地远他而去。他为一生没有挨过都市人的耳光感到遗憾,就像自己没有南下广州,一生没有吃到盛产南方的荔枝和芒果连死了还不知道南方的荔枝、芒果和北方的苹果与梨在味道上有什么区别一样,他将再也品尝不到都市人用脚踢他屁股和用手刮他耳光在疼痛上有什么不同。警察,是最常踢他屁股的人了,可他们从不伸手在他的脸上刮打一下,难道我鸟孩的脸连挨一耳光也不配吗?我真有那么无可比拟的脏?鸟孩望着身下因交通堵塞,而忙得一个个大汗淋漓的警察,望着那些被他用黑血染脏了的警察的手,终于觉到一种释然。这下好了,你的手也一样脏了,回家摸你老婆粉脸的时候,你们家会满屋弥漫一具小尸的腥臭,如同烈日盛夏金水河上弥漫流连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