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风,留下千古绝唱:ma连良往事
父亲(章伯钧)爱看戏。父辈似乎都爱看戏。在这个爱好上,分辨不出国民党官员、共产党干bu和民主人士政治shen份的差异来。难怪从前的艺人地位虽低下,但心理上却是自傲的:"甭guan哪朝哪代,你们都得听戏。"
事实还真如此。罗瑞卿当学生时,为瞧一出梅老板(兰芳)的戏,大冬天把铺盖都卖了。1949年后,当了公安buchang的他,还把这故事亲口告诉了梅兰芳。梅先生感动得直说:“以后我请您,我请您。”
1956年,禁戏内bu演出。其间,由小翠花演一出跷功戏,剧目名称忘记了。父亲和我临开演前十分钟进的剧场,竟发现已座无虚席。跟在后面的人是贺龙。他一拳打在父亲后背上,父亲转shen拍着他的肩膀,说:“你也来了。”
“我当然要来。”
父亲说:“好像没有座位了。”
贺龙望了望前面几排就坐的人,笑着说:“他妈的!所有的buchang都来了,比国务院开会还积极!”
二人相视,哈哈大笑。
这年年底,四川的川剧团在中南海怀仁堂演出《谭记儿》,台下的四川籍首chang一边看戏,一边说笑。态度随意,评tou品足,语言放肆,一点“首chang”的样子也没有,大家又回到了草民时代。
1957年年春,安徽的庐剧、泗州戏进京演出。父亲、张治中、李克农三个安徽人,不但相约去看家乡戏,还把剧团的人lunliu请到家里吃茶点。
婉转之曲调伴以优美文辞;jing1雕细刻的shen段pei以多愁善感之表情。一个唱腔,千回百转;一件蟒袍,镶金绣银——当其以繁华声色呈现于舞台,那些有文化、有shen份的人,亦日愈陶醉其间。不guan你由朝而野,还是由野而朝,自shen的生活经历和社会认识必然对剧中的人情世态、悲欢离合,感到十分投合。民族民间生成xing质的中国戏曲在得到平民百姓喜爱的同时,故也得到文人、士大夫的青睐。特别是对于像父亲等一批已shen居荣耀的人来说,观看再现真实世相与生活琐细的戏曲,是心理上一zhong必要的替换,是jing1神上的安wei,是情感上的温nuan回忆。况且,耳目声色之消闲娱悦,是阅读思辨所不可替代的、另一个美的世界。
说起父亲与艺人的jiao往,均在1949年以后。他较早结识的艺人是梅兰芳,而与父母关系比较密切的艺人,要数参加了中国民主同盟的ma连良和参加了中国农工民主党的李万春。
最早关于ma连良的故事,我是从表舅那里听来的。表舅一生喜好两件事。一是烹调,且手艺高超。他是“民革”(即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成员。民革负责人王昆仑在家里请客,常请他去掌勺。后来,表舅成了历史反革命分子,被踢出民革中央,所有食客竟没替他说一句话。母亲为此愤愤不平,抱怨dao:“与其给他们炒菜,还不如给我们zuo饭呢!”表舅的第二个喜好是听戏,主要是听京戏。什么梅尚程荀,什么南麒北ma,没有不知dao的。他非但说戏,还能讲戏外趣闻。而这,正是我最爱听的。表舅告诉我,ma连良是在1951年由周恩来派人至香港接回大陆的。同时回来的还有张君秋。
我问:“他愿意回来吗?”
“愿意。”
“为什么?”
表舅说:“那弹wan之地,有几个喜欢听京戏?ma连良唱到后来一场戏还要赔上几十块,这使得他有些灰心。一不上座了,再大的角儿也呆不下去。ma连良又是有名的孝子,年近九旬的老母还在北京。虽说他每月必到银行给母亲汇款,但总不如堂前行孝。”
“怜君shen似江南燕,又逐秋风望北飞。”ma连良夫妇回到了北京。(版权属章诒和先生,草间人谨校)
ma连良天赋条件并不十分好,但勤学苦练。吊嗓子,练白口,无一日懈怠。据说他家隔bi有个保姆,每天清晨洒扫ting院,必听ma连良的唱念。居然也会了《十dao本》。ma连良十分注意保养,嗓子从来没坏过,宽窄始终够用,且维持在一个相当水平。所以,观众对他有"用不完的嗓子"的好印象。至于ma派唱腔,业内评价各异。大多认为是柔靡纤巧,也有人指责为“靡靡之音”不guan别人如何议论,ma连良的唱腔既可风靡一时,又能liu行后世,是无可争辩的事实。他zuo戏潇洒飘逸,表演入微。每一出戏都有特点、特色,受到业内的一致称赞。他演戏,一切唯美是尚。动作规范,无chu1不美。拍他的剧照,没有废片,张张漂亮。他的戏班扶风社,讲究“三白”(即“护领白”“水袖白”“靴底白”)。他要求同仁扮戏前一定理发刮脸。在后台,他还准备两个人,一个专guan刮脸,一个专guan刷靴底。ma连良本人的行tou,极其jing1美和考究。在扮戏房(即今天的个人化装间),有专人guan熨行tou、熨水袖,挂起来,穿在shen上就没有皱折的痕迹了。而选用的衣料,其质地、色泽、花纹都是上等的。为了悦目,ma连良八方寻求。“一年,故gong拍卖绸缎。他不惜钱财,买入许多大内的料子,存起来慢慢zuo行tou。在颜色方面,他提倡用秋香色、墨绿色(如《甘lou寺》乔玄的蟒)、nai油色(如《打渔杀家》萧恩的抱衣),看起来漂亮得很。”【1】
1937年,ma连良与别人合伙,在北京的黄金地段——靠近西单的西chang安街盖了一座新新戏院,这就是后来的首都电影院(可惜今已拆没了)。有了自己的剧场,便开始考虑美化舞台。在剧场的舞台上,ma连良设计了一个"守旧"(即“天幕”):米色绸子zuo底,中间绣着棕色的汉武梁祠图案,上挂沿幕,下垂黄色穗子,并且横悬五个小gong灯。舞台一侧的伴奏乐队,用绘有蓝色云龙的纱幕围起来,不让观众瞧着杂luan无章。戏院开张的那天,大幕拉开,观众一看,立即热烈鼓掌。从此ma连良外出演戏,都要带着这个大幕。因为它实在是太漂亮了!到了后来“守旧”成了标识,走到哪儿,只要张挂出来,人们就知dao是扶风社的ma老板“在此作场”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很多名角在收徒弟和挑pei角方面,由于怕他们盖过自己,故而都不选强手、高手来pei戏或培养。但ma连良的舞台阵容全是jing1选之才。为此,他创设了一tao方法,即签订合同。这在梨园行是首创。订了合同,即可安心演戏。有本事的人,谁不乐意?小生叶盛兰还没出科,便被ma连良相中。杨宝忠改行cao2琴,张君秋崭loutou角,袁世海浮出水面,也都即时签下合同。强大的演员阵容,pei以干净、整齐、清爽的台风,ma连良的戏,真的是很好看。他演戏一丝不苟,极其认真,非常讲究舞台上的pei合与谐调。一次,在天津演《八大锤》。他扮说书的王佐,叶盛兰演陆文龙,两人旗鼓相当,演出十分jing1彩。再bang的“角儿”也有ma失前蹄的时候,在过场进出之际,ma连良一时疏忽,伸错了臂膀。观众发现王佐刚才断的不是那一只臂膀,便哄然而笑。据说那晚散戏后,ma连良自己气得要tiao天津万国桥。从此,他再也不演《八大锤》。
为了艺术生命的持久,ma连良的生活很有规律,对饮食更是讲究。就像研究梅兰芳必须研究他的八卦情史一样,研究ma连良则必须研究他的请客菜单。ma连良最爱吃前门外教门馆两益轩饭庄的烹虾段。每逢渤海对虾上市,他必请好友同往。叫这dao菜时,必吩咐要"分盘分炒"。即炒三、五对虾,用八寸盘盛上。吃完一盘,再炒一盘。有时连吃三、四盘。抗战胜利后,ma连良一度还将西来顺的tou灶,延为特约厨师,饭庄熄火,厨师便来到ma家zuo宵夜。那时梨园的各路俊杰,无不以一尝ma家的jirou水饺、炸素羊尾等菜肴为天大的口福。ma连良在东安市场的吉祥戏院演出,常去北京有名的爆肚冯清真馆吃饭。不用ma连良开口,冯老板必上一盘羊肚仁。他的这盘羊肚仁与众不同。何谓肚仁?用医学名词来说,即为羊的储胃冠状沟,是一条"棱"。一条百十来斤的大羊,这条"棱"不超过四两。把"棱"分成三段,最后一段叫"大梁"。一段"大梁"有多大?也就大拇指大小。把这块拇指大小的东西,再剥pi去mo,剩下的也就几钱rou了。ma连良吃的就是这几钱。难怪冯老板无限感叹地说:“ma先生的吃就和他唱的戏一样,前者jing1致到挑剔,后者挑剔到jing1致。”ma连良吃爆(羊)rou,专门叫伙计到“春华斋”买大鸭梨。洗净,切cu丝,备用。爆rou好了,临出锅时放入。在ma连良指导下zuo出的这dao“爆rou梨丝”后来成为“爆肚冯”的名菜。当然,平素里窝tou、蔬菜、水果是ma连良的日常饮食。
ma连良喜欢泡澡。只要晚上有戏,他下午一定去澡堂。先是在前门外的“一品香”后改去西珠市口的“清华池”再后来,他常去的是八面槽的“清华园”泡完澡,还要请专门师傅修脚。这是因为唱戏常年穿靴子,有ji眼的缘故。每次去浴池,ma连良都要带些香烟和茶叶,送给师傅和工人。有时在泡澡泡舒服了以后,他就溜达着到金鱼胡同的餐厅喝一盘鲍鱼汤。
ma连良来我家作客,不过是清谈。虽为艺人,却谦冲有礼,谈吐不俗。后来,父亲说要请吃饭。他不仅答应了,而且很高兴。
父亲知他是回民,遂问:“当是个什么吃法?”
他笑着说:“您只guan付钱,一切由我去办。”
ma连良走后,一家人反复琢磨这个“一切由我去办”的内涵。母亲说:“ma先生肯定叫人去清真馆子订办一桌菜,到时候送过来。”父亲同意这看法,事情果然如此。但是当ma连良请的人和订的菜,一起送过来的时候,着实把我们全家吓了一tiao。
父亲是请吃晚饭。可刚过了午眠,几个shen着白色衣ku的人就来了。进了我家的厨房,就用自备的大锅烧开水。开锅后,放碱。然后,碱水洗厨房。案板洗到发白、出了mao茬儿为止。方砖地洗到见了本色,才肯罢手。说句实在话,自从住进这大宅院,我家的厨房从来没有这么干净过。
时任北京市卫生局副局chang的母亲欣喜万分,叹dao:“这哪儿是来作客吃饭?简直就是来帮咱们搞清洁卫生啦!伯钧,你见了ma连良,可要好好谢谢了。”
再过一个时辰,又来了一拨shen着白色衣ku的人。他们肩挑手扛,带了许多“家伙”有两个人抬着一个叫“圆笼”的东西,据说整桌酒席,尽在其内。还有人扛着大捆树枝和木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