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片广大的草坡，以地陷东南的架势倾斜，倾斜就是一线山谷。这时候，你注意到，山谷里的灯火全亮了，穿过草气氤氲，晃动闪烁，映一一的人家。山谷的面是松树林，颜如墨，衬得灯火明灿。刚刚行过的小径将草原划成两半，一半是离离麦田，一半是绵绵绿野。野地里青草怒长，白的和鲜红抢的罂粟大把大把地杂在其中，挥霍地一径开到天际，晚云俯下的地方。

1996年

你这才看见了天际的月亮，怎么刚刚一直没发现？一枚又圆又大的月亮，像新剥碗里的黄，油油的，悬在大地倾斜、罂粟与晚云接的线上。因为有了月亮，夜才沉起来。麦田已经变成一片模糊黄；天暗下，好让你觉那月轻洒在草原上翻起一层淡淡薄薄若有若无的微光。风过来，你的目光随着动的麦狼和草狼一起一跌地推到远方山谷的尽。

“譬如三千大千世界，”你往来时路折回“所有草木丛林，稻麻竹苇，山石微尘，一一数，作一恒河，一恒河沙，一沙一界，一界之内，一尘一劫，一劫之内，所积尘数尽充为劫。”你是恒河沙粒，你是电光石火。你是那路过宗庙室、彷徨不忍去的周朝大夫，你是那欣鼓舞植下树苗的稚龄孩。今晚，你走在一只鞋宽窄的草原小径上。微雨飘打下来，了你的发。你听见自己的脚步在草丛里簌簌作响，四野无人。

北国的夏夜如此明亮，在这个时辰，你还看得见麦穗的芒刺怒张，像、像剑。黄的麦狼翻叠起伏，由近而远；有几块地方塌陷下去，那是麦成熟到极限，为自己生命的饱满而倾倒。你离开柏油路面折草原小径，小径只有一只鞋的宽度，覆盖着的草叶。你的鞋没一会儿就了，气渗棉袜，浸凉了肤。你行到旷野中央，停下脚步，回过来。

“彼黍离离——”是谁？你想问，也曾经走过这样一片旷野中的田禾，心里涌起了哀伤。“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谁呢？行在草木中，忧伤社稷的颓倒。他又在哪里呢？

七年之后，树篱成荫，刺猬成群，那植树的孩也将成人。你别过脸去看草原东角耸立的一丛树，那是野兔没的地方，啊，你心里突然明白了：原来那丛树也是人下的，让大耳野兔有藏之。那儿想必也曾经立着一个木牌，写着孩稚气的笔迹。那些树丛枝虬结，树龄苍老，当年植树的孩又在哪里呢？

这世界虽大，它无可逃。

草原蓦然暗下，浮动的黑云遮了半片月亮，天空里布满了形状诡谲的云片。你独自立在空旷的草原中心，灯火世界退在最遥远疏离的边缘，夜风自耳边掠过。有那么一瞬间，你仿佛突然失忆，茫茫然不记得自己的来和去。你什么也不想，只觉到地在运转、在开落、麦在酝酿、月亮在升起、蚯蚓蜗在泥里翻、刺猬在醒来、黑云在上行走；在这么伟大的运转和壮丽的永恒中，你竟然有挡不住的泪，在黑暗中沁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