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淳安，我们经由山路往建德，小汽车在石路上颠簸，爬上一个陡坡，又急急盘旋而下，车后辗起灰尘，路边的树木也蒙着一层灰白，但千岛湖的光不断地透过树影闪烁，或许累了，冬英一路上不太说话，我推推她："喂，你看，多清啊！"

"可以试试看。"冬英说。

"我们这儿是可以遥祭的，就是对着那个方向祭拜，大你遥祭也可以吧？"我看看冬英，她也正瞧着我。啊，我知她要说的每一个字。

"千岛湖事以后，"亲戚面有难，"租船制很严…"

我们只想看一个岛，寻找一个岛，在这一千个岛中。

"我是淳安的女儿，"冬英静静地说，"找父亲的坟是天经地义的。"

没想到漫淹到山的尖，现在冬英看见的是两块砖泡在里，就在面接黄土的那条波线上，风很大，得人睁不开，我听见呼呼的风声，还有冬英模糊的语音："…我就知…他说他冷嘛…"

小岛还没一个房大，杂草丛生，近却是一片秃秃的黄土，参与了当年迁坟的表妹拉着冬英的手，走近边："那个时候，是小表挑上来埋在这里的，原来以为已经迁得够了，没想到…"

"我在台湾遥祭了四十七年，"冬英顿了一下，偏着，似乎在想这"四十七年"的意思，然后说，"今天人到了淳安，怎么能再遥祭呢？"

湖狼挟着些许草，打着若隐若现的砖块。那砖浸泡已久，失去了它本来的颜，一炷香烧了起来，青的烟抓不住，随风没。

她望向车外，睛眯眯微笑起来.说，"是啊，新安江的嘛！不是跟你说过？"

多情的亲戚不仅为我们找来了一艘汽艇，还雇了一位熟识路的船夫，船夫带着老城的记忆，能看穿湖，将岛回复成山，认哪座山在哪座山的什么方位。汽艇在六百平方公里的面上穿梭，掠过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岛，烟波浩渺，千岛湖看起来素朴纯净，像原始的自然，但是我的睛看山不是山，看不是，那无数个耸立面的荒岛，其实既非岛。也不荒，那曾是山，母亲年幼时和小朋友们攀爬过、野餐过的地方，面下，曾经是一片又一片的果园，母亲曾经牵着大人的手去收租的地方，这一片荒野素朴，曾经是繁荣富饶，面上看起来洪荒初始，面下会有绵延千年的人文彩墨。不，我不只是一个游客。

一圈围坐着的亲戚突然安静下来，我从一张脸望向另一张脸：这真是极复杂的安静；他们听见了"迷信"，却又不好伤老人家的情。"湖很大，一千多个岛，"他们犹豫地说，"我们只记得一个大概的范围，怕不好找…"

船扑突扑突慢下来.船夫认为应该在附近了，亲戚们三主两两站在船眺望面，前面有一个不起的小岛；冬英的表妹皱着眉注视，犹疑了一会儿，然后肯定："这里，"她指着那个岛，"就是这个不错！"

迁去了哪里？好几年，我都梦见他，他从坟里来，脸是绿的，草的颜，他说，女儿啊，我冷啊，你一定要想办法把我迁走…"

溅，滴在手上觉得温凉，猴岛，很多猴，想上去看看吗？不想。蛇岛，很多蛇，想看看吗？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