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2009年09月24日15:02
三个兄弟,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这回摆下了所有手边的事情,在清明节带妈妈回乡。红火车站大厅里,人chao涌动,大多是背着背包、拎着pi包、推着带gunlun的庞大行李箱、扶老携幼的,准备搭九广铁路北上。就在这川liu不息的gungun红尘里,妈妈突然停住了脚。
她皱着眉tou说:“这,是什么地方?”
哥哥原来就一路牵着她的手,这时不得不停下来,说:“这是香港。我们要去搭火车。”
妈妈lou出惶惑的神情“我不认得这里,”她说:“我要回家。”
我在一旁小声提醒哥哥“快走,火车要开了,而且还要过海关。”
shen为医生的弟弟本来像个主治医师一样背着两只手走在后面,就差shen上没穿白袍,这时一大步跨前,对妈妈说:“这就是带你回家的路,没有错。快走吧,不然你回不了家了。”说话时,脸上不带表情,看不出任何一点情绪或情感,口气却习惯xing地带着权威。三十年的职业训练使他在父亲临终的病床前都shen藏不lou。
妈妈也不看他,眼睛盯着磨石地面,半妥协、半威胁地回答:“好,那就ma上带我回家。”她开步走了。从后面看她,shen躯那样瘦弱,背有点儿驼,手被两个儿子两边牵着,她的步履细碎,一小步接着一小步往前走。
陪她在乡下散步的时候,看见她踩着碎步戚戚低tou走路,我说:“妈,不要像老鼠一样走路,来,ma路很平,我牵你手,不会跌倒的。试试看把脚步打开,你看──”我把脚伸前,zuo出笨士兵踢正步的架势“你看,脚大大地跨出去,路是平的,不要怕。”她真的把脚跨大出去,但是没走几步,又戚戚低tou走起碎步来。
从她的眼睛看出去,地是凹凸不平的吗?从她的眼睛看出去,每一步都可能踏空吗?弟弟在电话里解释:“脑的萎缩,或者用药,都会造成对空间的不确定感。”
散步散到太yang落到了大武山后tou,粉红色的云霞乍时pen涌上天,在油画似的黄昏光彩里我们回到她的卧房。她在卧房里四chu1张望,仓皇地说:“这,是什么地方?”我指着墙上一整排学士照、博士照,说:“都是你儿女的照片,那当然是你家喽。”
她走近墙边,抬tou看照片,从左到右一张一张看过去。半晌,回过tou来看着我,眼里说不出是悲伤还是空dong──我仿佛听见窗外有一只细小的蟋蟀低低在叫,下沉的夕yang碰到大武山的棱线、pen出满天红霞的那一刻,森林里的小动物是否也有声音发出?
还没开灯,她就立在那白墙边,像一个黑色的影子,幽幽地说:“…不认得了。”大武山上最后一dao微光,越过渺茫从窗帘的feng里she1进来,刚好映出了她灰白的tou发。
火车hua开了,窗外的世界迅疾往后退,仿佛有人没打招呼就按下了电影胶卷“快速倒带”不知是快速倒往过去还是快速转向未来,只见它一幕一幕从眼前飞快逝去。
因为是晚班车,大半旅者一坐下就仰tou假寐,陷入沉静,让火车往前行驶的轰隆ju响决定了一切。妈妈手抓着前座的椅背,颤巍巍站了起来。她看看前方,一纵列座位伸向模糊的远chu1;她转过shen来看往后方,列车的门jinjin关着,看不见门后tou的shen浅。她看向车厢两侧窗外,布帘都已拉上,只有动dang不安的光,忽明忽灭、时强时弱,随着火车奔驰的速度像闪电一样打击进来。她jinjin抓着椅背,维持shenti的平衡,然后,她开始往前走。我jin跟着亦步亦趋,一只手搭着她的肩膀,防她跌倒,却见她用力地拨开我的手,转shen说“你放我走,我要回家。天黑了我要回家!”她的眼睛蓄满了泪光,声音凄恻。
我把她抱进怀里,把她的tou按在我xiong口,jinjin地拥抱她,也许我shenti的nuan度可以让她稍稍安心。我在她耳边说“这班火车就是要带你回家的,只是还没到,ma上就要到家了,真的。”
弟弟踱了过来,我们默默对望;是的,我们都知dao了:妈妈要回的“家”不是任何一个有邮政编码、邮差找得到的家,她要回的“家”不是空间,而是一段时光,在那个时光的笼罩里,年幼的孩子正在追逐笑闹、厨房里正传来煎鱼的滋滋香气、丈夫正从她shen后捂着她的双眼要她猜是谁、门外有人高喊“限时专送拿印章来”…
妈妈是那个搭了“时光机qi”来到这里但是再也找不到回程车的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