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过门槛，她便是他的人了。坐在床沿，丁明在她边着气。她透过盖下着的方寸大小的空隙，瞅着他的白袜黑鞋，浆洗得刮刮的蓝布褂。张晓薇抿了抿嘴，将手放在两人中间。许久，另一只手怯生生地接近，轻一下，她没动，他便大了胆，整只手抓住了她。

“说是叫张晓薇，最不喜言语的那姑娘。前个儿我瞧了，模样俊不说，也平和。主要是孩相中了，我这个妈的也只有帮他备办。可怜他还没生便没了的爹，再看不见了…”老太太说着说着，淌下了泪。想着办喜事不能提及先人，怕冲撞了。便不再言语，只抿了嘴，安安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又说：“他叔，你倒是给个话呀。我们孤儿寡母的，可全指望你了！”

盖揭下来，她看见丁明一张涨得紫红的脸。自己也不好意思，讪讪地扭了，转向一边。

“给我生个和你一样俊的女儿吧！”他说。

她请来了丁家村的村长丁铁生，烦他去托个媒，说和这件事情。老太太捧着一本红宝书，虽然不识字，却也说得是。她说：“主席让知识青年与贫下中农相结合。这结合结合，不就是娶媳妇、生娃娃么？我们家丁明是个苦孩，从小爹就没了，我一个人不得主，还请他叔烦劳个，我也好行事。”

那些跟过来的娃娃仍旧是拍了手，在门外唱着：“小小儿，坐门墩儿，哭哭啼啼要媳妇儿。要媳妇嘛，鞋袜儿，穿衣穿儿，灯说话儿，灯亲嘴儿。”唱得张晓薇“哎呀”地叫唤一声，双手捂着脸，脚一跺，扭过，又羞又急。

“哎。”

妈来给他送东西，他便悄悄扯着妈的衣襟，指给她看：“那个姑娘俊不俊？”

回忆就像是浸了的白纸，蒙在脑海中朦胧而又透亮。许慧茹看着镜里如今已经发福的圆脸，亦有些潸然了。时光荏苒，追溯的时候，镜里的张晓薇双颊被那红袄映得炫红，翠眉横在双目之上，微微地在眉梢弯了，带着些和柔媚。女人的，便在眉和之上。她的睛此时较平常更加盈了，闪着光，透着亮，默默的还着情。红盖一遮，便什么都看不见了，几乎便地的红颜，漾满了心臆之间。她觉得被什么人背在了背上，她的柔的脯贴在他的背上，双手搭上他的肩，着这个壮的男人，面红心。她听他的呼声越来越急促，他的汗滴在她的手背上，濡濡的。一男的气息飘她的鼻息当中，异常熟悉。在垄挥动锄把的时候，她嗅到过这味；在田间割稻的时候，她嗅到过这味；在那个“他”抓耳挠腮冲她傻笑的时候，仍是有这样一味。张晓薇悄悄地将脸贴在了他的背上，重重地了气。从今往后，他便是“他”了。现实的和心中的影像重叠在一块儿，上天如此眷顾着她，叫她成了心愿。这个男人，让她的心被他撑得满满的，从咙里冒来，嘴里“扑哧”一下，变成笑，弯在嘴角。红盖轻飘飘的，站在路旁的光娃娃瞧见了，拍着手嚷着：“新娘笑了，新娘笑了！”

“看上的是知青同志？”丁铁生，用烟杆在鞋底上磕了一下，继续着他的旱烟袋，吧嗒吧嗒作响。

“愣着什么？把盖揭下来…”

他像是她的梦魇，她的病，她的——冤家。

初识男女之情，她并不知什么是喜。她只知自己看见“他”就脸红心，的，的发，像是得了病，还不轻。不过只要“他”和自己说会话，病症便会慢慢减轻，直到他把手放在上傻憨傻憨地挠着，这病就痊愈了。

许慧茹眨了眨睛，二十几年前的一幕便在镜中消失殆尽了，只有几新添的白发证明了白驹过隙的仓促。她抿了一下发，那时候油亮大的麻辫已经不复存在，只剩下首如飞蓬的发映成镜像，丑陋不堪。

“说给你当儿媳妇呢？”

她离开女儿上省城参加考的时候女儿才半岁大。那个天空霾飘着大雪的冬天，异常寒冷。她看着女儿被冻得通红的鼻尖，抱了又放下，再

妈有些发蒙的睛，乐呵呵地说：“俊！”

“我，不怕。”他似乎要证明自己，伸胳膊搂住了她。一低，一双盈盈的睛瞧着他，让他有些冲动地吻上了她的，重重地，亲了又亲。那个时候的青年只知“亲嘴”而不知“接吻”胡表示了意，怀里的躯便地贴在了他的膛里。

丁铁生咂吧咂吧嘴，放下烟斗，说：“大嫂，瞧您说的。这大侄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您给我办，那是信任我。我保您满意就是了。”

“看您说的，都是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既然这么着，这事儿我明天就去办。”丁铁生慎重地封起那个布包，小心翼翼揣在怀里，饭也没吃便去了。

“只要是你给我生的，什么都好！”他将她拥在怀里，地，就像是拥抱着整个世界。这个女人在无意间闯了他的人生里，让他的人生得以多姿多彩。

个印记，藏在心里。

“我就都给你啦。只要孩兴，我就乐呵。要能再让我抱上个孙，阿弥陀佛，我就心满意足了！”老太太笑了起来，将皱纹堆成祥瑞和平的形状。那个沉甸甸的布包便放在了村长的手中，拍了拍：“他叔，我就麻烦你了。”

“自然是好的。”

“小猴儿，嚷什么嚷。”早有客人将那群顽的孩或拉或拽给走了。丁明见她窘着，自己也不觉有些尴尬的模样，生怕亵渎了她似的。他站了起来，手却被张晓薇拉住了。他又坐下来，一一挪了过去。

儿看中的，老太太虽然不言不语，却也暗暗备下了。陈年的大樟木箱，最底下用布裹了一层又一层的，颤颤地打开，老抗援朝牺牲的抚恤金，她没敢动，只留着给这个遗腹的儿取房好媳妇，安稳过日。

村里民风淳朴，只是闹闹办一场酒席，并不曾有谁注意过相关的法律证明。请些乡里乡亲的大爷大叔大婶们来闹了一番，便认是成婚了。小俩一块儿过日，和和睦睦。托人去问了张晓薇，她只是家里并无父母了，只有个姨妈，也不大主。只问她愿不愿意，姑娘便红了脸，不吭一声。媒人只是羞涩不言语，于是告诉村长说妥了妥了，一切都妥了。

“不要儿么？”

许慧茹，也就是张晓薇，在那个特定的年代里的笑容是特别腼腆和羞涩的。她包在绒布里藏在屉中的那张合影，便是她和丁明在举行了婚礼之后特地上城里拍的，洗了两张，一张被婆婆用玻璃镶了，挂在墙上，另一张便一直留在她的边。

“我又不是妖怪，你怕什么！”她被他逗乐了，脆生生地笑笑。尽害羞，她毕竟也是他的女人了。今后一块儿地养孩，男人这样可不成。他平时的态度雷厉风行，成亲却一改往日的模样，又又笨。

张晓薇记得那天是个好日。黄历上分明写着“宜嫁娶”还想在被里再窝一小会儿，早有人上门来给她穿上前些日量定的一衣裳。红鞋红袄红，从到脚，人仿佛浸在了喜庆当中，灿烁灿烁的。她以前读书时读到一句“女为悦己者容”读完了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今时今日，她在小圆镜前照着自己的模样时，才知“容”是“把容貌打扮的”让那个“悦己者”看着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