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作家恨某人，想写文加以痛骂，但尚未知其人之好时，他应该把笔再放下来，因为他还没有资格痛骂那个人也。

丁灵派

一个好的读者将作家翻转过来看，如乞丐翻转衣服去找蚤那样。

文人作文，如妇人育，必先受，怀胎十月，至肚中剧痛，忍无可忍，然后之。多读有骨气文章有独见议论，是受也。时机未熟，擅自写作，是泻痢腹痛误为分娩，投药打胎，则胎死。卖良心，写违心话，是为人工打胎，胎亦死。及时动奇思妙想，胎活矣大矣，腹内动矣，心窃喜。至有许多话，必发而后快，是创造之时期到矣。发表之后，又自诵自喜，如母舐犊。故文章自己的好，老婆人家的好。笔如鞋匠之大针，越用越锐利，结果如锈针之尖利。但一人之思想越久越圆满，如爬上较之山峰看景然。

一本好字典是可读一读的，例如《袖珍津字典》。世间有两个文字之宝藏，一新一旧。旧宝藏在书本中，新宝藏在平民之语言中。第二的艺术家将在旧宝藏中发掘，唯有第一的艺术家才能由新宝藏中得到一些东西。旧宝藏的矿石已经制炼过，新宝藏的矿石则否。

人如无一个心之作家，则是迷失的灵魂。他依旧是一个未受胎的卵，一个未得粉的雌。一人的心作家或“文学情人”就是其灵魂之粉。

灵派所喜文字，于全篇取其最个别之段，于全段取其最个别之句，于造句取其最个别之辞。于写景写情写事，取其自己见到之景，自己心之情，自己领会之事。此自己见到之景，自己心之情，自己领会之事，信笔直书，便是文学，舍此皆非文学。

凡所谓个，包括一人之格、神经、理智、情、学问、见解、经验、阅历、好恶、癖嗜，极其错综复杂。先天定其派别，或忌刻寡恩，或直仗义，或优柔寡断，或多病多愁，虽父母师傅之教训，不能易其骨丝毫。又由后天之经历学问，所见所闻，的确动其灵知者，集于一，化而为成见、怪癖、态度、信仰。其经历来源不一，故意见好恶亦自相矛盾，或怕猫而不怕犬，或怕犬而不怕猫。故个之心理学成为最复杂之心理学。

三袁兄弟在十六世纪末叶建立了所谓“灵派”或“公安派”（公安为袁氏的故乡）；这学派就是一个自我表现的学派。“”指一人之“个”“灵”指一人之“灵魂”或“神”

灵派又因

研究任何题目的最好方法，就是先抱一不合意之态度。如是一人必不至被骗。他读过一个不合意的作家之后，便较有准备去读较合意的作家了。批评的心思就是这样成形的。

昨夜睡酣梦甜，无人叫而自醒，神便足。晨起啜茗或啜咖啡，阅报无甚逆耳新闻，徐步书房，明窗净几，惠风和畅——是时也，作文佳，作画佳，作诗佳，题跋佳，写尺牍佳。

作家对词字本始终本能地到兴趣。每一词字皆有其生命及个，此生命及个在普通字典中找不到，《简明津字典》（“ConciseOxfordDictionary”）或《袖珍津字典》（“PocketOxfordDictionary”）之类不在此例。

灵派主张自抒臆，发挥己见，有真喜，有真恶，有奇嗜，有奇忌，悉数之，即使瑕瑜并见，亦所不顾，即使为世俗所笑，亦所不顾，即使犯先哲，亦所不顾。

一本书有如一幅人生的图画或都市的图画。有些读者观纽约或黎的图画，但永远看不见纽约或黎。智者同时读书本及人生。宇宙一大书本，人生一大学堂。

学者如乌鸦，吐中以饲小鸟。思想家如蚕，所吐的不是桑叶而是丝。

王充分（一）“儒生”（能通一经），（二）“通人”（博览古今），（三）“文人”（能作上书奏记），（四）“鸿儒”（能思著文连接篇章）。（一）与（二）相对，言读书；（三）与（四）相对，言著作。“鸿儒”即所谓思想家；“文人”只能作上书奏记，完全是文字上笔端上工夫而已。思想家必须殚竭虑，直接取材于人生，而以文字为表现其思想之工而已。“学者”作文时善抄书，抄得越多越是“学者”思想家只抄自家肚里文章，越是伟大的思想家，越靠自家肚里的东西。

人人在世上皆有其心的作家，惟不用工夫去寻耳。

有些作家象乞丐的衣服满是蚤，时常使读者到快乐的激动。发便是好事。

书法家神欠佳，则笔不随心；古文大家神不足，则文思枯竭。

文章不过是一人个之表现和神之活动。所谓“divincafflatus”不过是此神之，事实上是分溢血外之结果。

《红楼梦》中林黛玉谓“如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却使得的”亦是灵派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