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模糊,扁得活像只摊开的手掌。而今,罡风在黑暗里盘旋激荡,我从这黑暗里面,分明看到了那不幸的日子里垂死的猫的眼睛。那老猫的眼睛绝对平静,瞳孔清澈有光,犹如纤细的菊花。在痛苦的静电猛然流遍它那颗小脑袋的感觉器官时,那猫的眼睛却将全部的痛苦紧紧地关闭起来,留给外面的只有平静和麻木。我不仅从未让自己想象过有人在以这种眼神忍受着自己心中的地狱,而且,在鹰四作为这样的人寻找一条通向新生的坦途时,我对他所做的努力也始终持批判态度。我甚至拒绝了面临死亡时弟弟那凄凉的请求。于是,鹰四用自己的力量超越了他的地狱。在黑暗当中,我永久的朋友——那猫的眼睛便与鹰四的眼睛,曾祖父弟弟陌生的眼睛,妻子红得像李子一样的眼睛都联结在一起,组成一个明晰的连环,切实地开始附着在我的经历当中。在我后半生的所有岁月里,这连环将不断增加下去,很快便会联结上百种的眼睛,并且变成装饰我的经验世界之夜的星星。在这星光的照耀下,耻辱的痛苦会折磨着我,而我将用唯一的那只眼睛,像老鼠一样小心翼翼地窥伺着模糊晦暗的外部世界,苟延残喘下去…
“对我们的复审就是对你的审判!”
还有房梁上摇晃帽子的那群老人。
我仿佛真的只身蹲在梦中的法官和陪审员面前,躲开所有人的视线,在黑暗里闭上眼睛,屏着呼吸把像是一个球形异物的头放在外套和毛毯裹着的胳膊上。
那些超越了自己的地狱的人,确实有着一种切实的实在感。相形之下,我却没有任何积极的意志。难道我只能在模糊不定、颓唐消沉的岁月里这样苟活下去了吗?难道我就无法放弃这一切,逃到更加轻松的黑暗中了吗?我的肩膀沉甸甸的,动也不能动,活像棺木中的一具木乃伊。我看见一系列分解照片似的场面:从这肩膀的周边,另一个我分明脱身站了起来,从地板的裂缝爬将出去,让山脚径直吹来的疾风吹着衣着臃肿的身体,迅速攀上了台阶。及至看到自己的幻影爬到台阶上面,俯瞰砸塌的墙壁下方那广阔的山脚时,我不得不立刻蹲在地下室的深处,面对罡风逞狂、暗淡深遂的空间,体验那种毫无防备伫立在台阶中央时令人作呕的恐高症感觉,然后用双手的指头按住太阳穴,忍受着头内隐隐的痛楚。然而,那幻影已经走到榉木屋梁的下面,于是,我惊愕地恍然大悟了——缢首之际应该向苟延残喘的人们喊叫的“真相”我实在还没有看穿!幻影立刻便消失了。我并未与我那涂红了脸,全身赤裸,肛门里塞着黄瓜自杀的人共同占有着他心中的某种东西。我的那只单眼,本该一直盯着头脑里鲜血郁积的黑暗,然而事实上,它却不曾履行完任何义务。既然那“真相”我不得面见,那么,我也全然没有向死亡进行最后一搏的意志。曾祖父的弟弟和鹰四,他们面临死亡时却不曾这样,他们是确知自己的地狱,喊叫着“真相”超越了死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