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郭先生曾问庄子,你所说的至高无上的“道”在哪里呢?庄子说,道无所不在,在蝼蚁,在杂草,在烂瓦,在屎尿。既然如此,庄子为什么又非要人们形如槁木,呆若木鸡,心无所悬,坐化忘机呢?非如此不能悟道。人们肉体的丰富感觉,它所给予人的愉悦和痛苦,难道不是大化和自然的一部分吗?可是庄子言下之意,道无所不在,惟独不在人的肉体内!中国的哲学家至少从庄子开始,就把肉体忘得干干净净!康德有言,有两样东西,我们愈经常愈持久地思索,它们就愈使心灵充满始终新鲜的不断增长的景仰和敬畏:在我之上的星空和居我心中的道德法则。中国文化中,康德所言心中的道德法则,即孟子所谓的“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孟子打了一个比方。一个小孩落井了,看到的人不免惊骇,油然而生恻隐之心。此等恻隐之心,不是因为想和小孩的父母搞好关系,不是想在乡邻中博得见义勇为的美名,也不是因为孩子呼救的声音刺耳难听,确实因为心中有所不忍。孟子说,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孟子说的这四端,就是人性中的善。善是与生俱来的,在人的内心自然生长,像小树长成大树,花苞开成花朵。只要听凭善的本性滋长,人皆可以为尧舜。身体发肤自然受之父母,人性的善受之哪里呢?孟子说,善来自于天。他说的这个天,不是自然界与地相对的物质的天,不是陶渊明所谓“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中的命运之天,不是“上邪,我欲与君相知”中的主宰凡人之命的天,而是意理之天,道德之天。冯友兰先生认为,孟子所谓的天,即是一个由道德主宰的宇宙,人间的道德原则就是宇宙道德在人身上的体现。于是,人的肉体和人性浑然而来,人的肉体和宇宙道德第一次连在了一起。这是贯穿中国文化始终的天人合一思想的开端。孟子说,吾善养吾浩然之气。什么是浩然之气?“难言也”它至大至刚,塞乎天地之间,上下与天地同流。它是一种宇宙之气,超乎人的道德之上。然而,这种浩然之气同样可以养在人的心里,运行于人的身体和行为之中,最要紧的它必须寄居于人的肉体。但是,孟子的浩然之气存在于什么样的肉体里呢?或者存在于什么样的肉体里并不重要?重要的仅仅是心灵?我想到了苏格拉底。苏格拉底生活在公元前469年到公元前399年的古希腊。他的身体就是与常人不同的:面孔酷似野兽,体魄异常强健。宴会上,他是铁打的汉子,一个精力无比充沛的人。困倦和烈酒对他毫无影响。每当人们烂醉如泥,酒量最大的人也被折腾得筋疲力尽之后,唯有他可以从容地扬长而去,继续来到广场上唇枪舌剑,驳倒他的对手。苏格拉底对严寒的非凡抵抗力也让人惊讶。寒冬天气,人们躲在家中闭门不出,还得穿上羔羊皮袄,裹上毡子。苏格拉底依然穿着平时那件大衣,赤着脚出门,安然行走在冰雪之中。路上的士兵们对他侧目而视,以为苏格拉底故意嘲笑他们在寒冷面前的畏缩。苏格拉底强健的肉身与他令人生畏的智慧难道不是相互依存的共生体?敏捷的思维必须要有强健的肉体才能承载。有时,苏格拉底黎明即起,笔直地站在那里苦苦思索着。中午到了,人们议论纷纷:从黎明起他就站在那里思考问题!夜幕降临,好奇的人们吃过晚饭,把卧床搬到外面,观察苏格拉底的动静。他们看到苏格拉底就这样沉思着呆立了一夜!太阳升起了,苏格拉底对着太阳,虔诚地做过祷告,然后离去。我们无从知道孟子的肉体生活,不能想象他是在怎样一具肉体中涵养他的浩然之气。尽管孟子及其弟子共同著有《孟子》七卷,但其中对孟子世俗的肉体生活却鲜有记载。然而,从《孟子》的一些篇章中,我们略许可以看到孟子对肉体的态度。孟子说,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从孟子的这个比方,我们知道他是承认肉体与生俱来的本能需要的。他更是明确地认为,口喜美味,耳喜美声,目喜美色,四肢喜安逸,这些感官喜好是先天的,属于天命。天命的存在是合理的。孟子游说齐宣王实行王道,齐宣王推脱说,不行啊,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孟子马上说,没关系,只要你照顾到老百姓也有同样的欲求就可以了。但孟子轻视感官的“命”却极端重视心灵的“人性”孟子说的人性,并不包括与人本能的肉体需要,而独独指人性之“善”即所谓仁义礼智四端。他认为惟此四端,人才区别于禽兽。这是人的高贵优越和独特之处。“命”与“性”虽然都是先天的,但肉体感官的需要是“小体”单纯追求“小体”的满足是小人;而仁义礼智是“大体”追求“大体”则为大人。所以孟子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是求有益于得也。孟子极其强调人的个体对理性追求的重要,甚至主张“舍生取义”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于是孟子作了选择:义重于生,性高于命。孟子眼里的灵与肉虽不是水火不容,却是轻
《杨朱》篇里还虚构了这样一个故事:
晏婴问管仲怎样养生。管仲说,肆之而已,勿壅勿阏。
晏婴又请教,愿闻其详!
管仲回答,恣耳之所欲听,恣目之所欲视,恣鼻之所欲向,恣口之所欲言,恣体之所欲安,恣意之所欲行。
显然,管仲认为所谓养生,就是要满足耳目鼻口身体各种感官欲望,美声美色,美味美服,总之要恣欲纵行,否则就是“壅”“阏”就是对生命欲望的压抑和虐待,就只有痛苦烦恼。如此活着,即使活上一百年一千年乃至一万年,又有什么快乐和意义呢?不如纵情享受,及时行乐,去掉烦恼的根由,熙熙然等待死的到来。这样,哪怕上只活十年,一年,一月,一天,也算是活过了。
管仲对晏婴所说的养生,就是简单赤裸的肉体享乐。生命的本质只在于感觉,享乐就是道德。生命通过肉体欲望的满足获得自由。这就是《杨朱》里面管仲的人生哲学。
管仲对晏婴说了这一番养生的大道理后,问晏婴道:我已经告诉你怎样养生了,那么你死后又该怎样?
晏婴一通百通,马上回答道说:死后就无所谓了。既然死了,人还能怎样呢?烧掉也行,丢到河里也行,埋掉也行,暴露在外面也行,用柴草裹着弃之沟壑也行,衮衣绣裳装进棺椁厚葬也行。
管仲高兴地说:生死之道,我们都已进一步地领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