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榫长案,采芹占一半,教书先生占一半。从天窗泻下明亮的光线,空空大大的书房里显得十分的素净。
杜元潮站在长案的一头,用黑漆漆的眼睛望着采芹在教书先生的教导下一笔一画地写字,老老实实,绝不吭一声。即便是采芹写得不耐烦了,扔下笔叫他,他也不答应。他不时地抬头看一眼也在一旁看着采芹写字的范烟户,意思是说:“我只看,我没有说话。”
范烟户点点头,意思是说:“这就对了。”
教书先生也很宽厚,就让杜元潮一边看着,有时还一边指点着采芹,一边有意无意地将瘦骨嶙峋的手轻轻放在杜元潮的脑袋上。
杜元潮很乐意教书先生将手放在他的头顶上,那时,他觉得教书先生也在教他。他也在念,也在写,在心里。杜元潮对这间书房有一种本能的喜欢,对读书识字也有一种本能的渴望。但杜元潮真是十分的懂事,就是默默地听着,在心中默默地记着。
采芹喜欢杜元潮在书房里呆着,哪怕他一言不发。
有时,程瑶田会到书房里观摩一番,杜元潮见程瑶田来了,就会不声不响地走到一边去。
采芹不干了,就伸着手叫:“小哥哥,小哥哥…”
小哥哥杜元潮只顾往外走。
采芹就会从椅子上下来去追赶。
范烟户走上前去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小哥哥,小哥哥…”采芹挣扎着。
程瑶田说:“坐到椅子上去。”
采芹跺着脚:“我要小哥哥,我要小哥哥…”
小哥哥早出了屋门,无影无踪了。
采芹哇哇大哭,再也不肯回到椅子上。
几个大人无论是哄她还是向她发威,都无济于事,哭得泪人儿一般。
范烟户望着程瑶田:“要么,我还将他叫回来?”
教书先生说:“那孩子乖巧得很,倒也不打扰。”
程瑶田说:“就把他叫回来吧。”
范烟户去了。
程瑶田对教书先生说:“你就顺便教他也识几个字吧,那孩子天资聪颖,不识几个字,可惜他了。”
教书先生说:“也好,就算是陪读吧。”
从此,杜元潮也能坐到椅子上了。但杜元潮始终不言不语,教书先生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从不多嘴,也从不多事。有时,教书先生让采芹念字,采芹忘了,念不上来,他明明知道那字念什么,却绝不抢着念出来。
等杜元潮与采芹下课一旁玩耍时,教书先生在与范烟户闲聊时说:“这孩子大了…”点点头,什么也没有说。
范烟户点点头,也什么没有说。
不读书识字时,杜元潮与采芹的事情就只有一件:玩耍。一般情况下,他们不出程家大院,就在那一进一进的屋子里进进出出。杜元潮对程家那一间一间的房子,都充满了好奇。但他从来不擅自闯入,最多站在门口,悄悄地向里面张望。那些房间或大或小,但一律干干净净。不管是哪一间房,里头的陈设,都是深色*的,那些椅子、茶几、衣架、盆架、架格、罗汉床、镜台、立柜、多宝格、屏风、架子床,幽幽地闪亮,都显得很沉重,没有几个人是抬不动的。杜元潮见到这些家具会有一个奇怪的感觉:扔进水里,它们都会沉下去。采芹领着杜元潮从这个房间窜到那个房间,大人们有大人们的事,似乎看到了他们,又似乎没有看到他们,由着他们到处乱窜。有时,炳嫂突然想到了自己的责任,就会叫道:“芹儿!”采芹听见了也不答应,拉了杜元潮或往门后藏,或往屏风后面藏,炳嫂往往要花很大的工夫,才能从那些房间中的某一间将她与杜元潮一并找出来。
这天,采芹将杜元潮带进了父母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