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边上。
杜家的米店就在大河边上。很大的一个米店。这一带,就这么一家米店,那米进进出出,每天都得有上万斤。
河上船来船往,水路很是忙碌。米溪正处于这条河的中心点,是来往货物的一个转运码头。这米店的生意自然也就很兴旺。
管家将根鸟介绍给一个叫湾子的人。湾子是那几个背米人的工头。
根鸟很快就走下码头,上了米船,成了一个背米的人。他心里很高兴,因为他可以凭自己的力气在这里挣钱了。这个活对他来说,似乎也不算沉重。他在鬼谷背矿石背出了一个结实的背、一副结实的肩和一双结实的腿。一麻袋米,立在肩上或放在背上,他都能很自在地走过跳板、登上二十几级台阶,然后将它送到米店的仓里。
那几个背米的人,似乎都不太着急。他们在嘴里哼着号子,但步伐都很缓慢。在背完一袋与再背下一袋之间,他们总是一副很闲散的样子:放下米袋之后,与看仓房的人说几句笑话,或是在路过米店柜台前时与米店里的伙计插科打诨,慢慢地走那二十几级台阶,慢慢地走那跳板,上了船,或是往河里撒泡尿,或是看河上的行船、从上游游过来的鸭子,或者干脆坐在台阶或船头上慢慢地抽烟,有时,他们还会一起坐下来,拿了一瓶酒,也不用酒盅,只轮着直接将嘴对着瓶口喝…
根鸟不管他们,他背他的,一趟一趟不停歇地背。
起初,那湾子也不去管根鸟,任由他那样卖力地背去。湾子大概是在心中想:这个小家伙,背不了多久就会用光力气的。但一直背到晚上,根鸟也没有像他们那样松松垮垮的。到了第二天,湾子见根鸟仍然用那样一种速度去背米,就对根鸟说:“喂,你歇一会儿吧。”
根鸟觉得湾子是个好心人,一抹额上的汗珠,随手一摔,朝湾子憨厚地笑着:“我不累。”继续地背下去。
湾子就小声骂了一句,走到几个正坐在台阶上喝酒的人那儿说:“那家伙是个傻子!”
中午,当根鸟背着一麻袋米走上跳板时,湾子早早地堵在了跳板的一头。他让根鸟一时无法走过跳板而只好扛着一麻袋米干站在跳板上:“让你别急着背,你听到没有?”
根鸟一听湾子的语气不好,抬头一看,只见湾子一脸的不快,心里就很纳闷:为什么要慢一些背呢?
湾子挪开了。
根鸟背着米,走下跳板,走在台阶上,心里怎么也想不明白。在他看来,既然每天拿人家的工钱,就应当很卖力地为人家干活。根鸟已在很多处干过活、干过很多种活,但根鸟是从来不惜力的。他没有听从湾子的话,依然照原来的速度背下去。根鸟就是根鸟。
那几个背米的不再向根鸟说什么,但对根鸟都不再有好脸色。
在根鸟背米时,秋蔓常到大河边上来。她的样子在告诉人:我是来河边看河上的风光的,河上有好风光。有时,她会一直走到水边,蹲在那儿,也不顾水波冲上来打湿她的鞋,用那双嫩如芦笋的手撩水玩耍,要不,就去掐一两支刚开的芦花。
根鸟听米店的一个伙计在那儿对另一个伙计说:“秋蔓小姐是从来不到米店这儿来的。”
根鸟背着米,就会把眼珠转到眼角上来去寻找秋蔓。
在这天晚上的饭桌上,秋蔓无意中对父亲说了这样一句话:“根鸟背两袋米,他们一人才背一袋米。”
站在一旁的老管家插言:“照米店这样大小的进出量,实际上,是用不了那么多人背米的。”
秋蔓的父亲就将筷子在筷架上搁了一阵。
第二天,秋蔓的父亲就走到了河边上,在一棵大树下站了一阵。
等湾子他们发现时,秋蔓的父亲已在大树下转过身去了。但他们从秋蔓父亲的背影里感觉到了秋蔓父亲的不满。等秋蔓父亲远去之后,他们看着汗淋淋的却背得很欢的根鸟,目光里便都有了不怀好意的神色。
根鸟不知自己哪儿得罪了湾子他们——他们何以这种脸色待他?但根鸟并不特别在意他们。他只想着干活、挣钱,也就不与他们搭话。活干得是沉闷一点,但根鸟也无所谓——根鸟在孤旅中有时能有十天半个月不说一句话呢。
又过了两天。这天来了一大船米。根鸟心里盘算了一下:若不背得快一些,今天恐怕是背不完的,得拖到第二天去。因此,这天,他就背得比以往哪一天都更加卖力。
下午,根鸟背着一袋米,转身走上跳板不久,就出事了:跳板的那一头没落实,突然一歪斜。根鸟企图保持平衡,但最终还是失败了,连人带米都栽到了河里。
湾子他们见了,站在岸上冷冷地看,也不去拉根鸟。
根鸟从水中冒出来之后,双手还紧紧地抓住麻袋的袋口。那一麻袋米浸了水,沉得像头死猪,根鸟好不容易才将它拖到岸上。
湾子说:“这袋米你是赔不起的。”一边说,一边在那里稳着跳板。
根鸟黯然神伤,嘴中喃喃不止:“跳板的那一头,怎么会突然悬空了呢?跳板的那一头,怎么会突然悬空了呢?”
其中一个背米的一指根鸟的正在河边吃草的马,环顾了一下四周,小声地说:“没有人会发现你走的。”
根鸟摇了摇头,不干活了,也不去管那袋浸了水的米,牵了马,来到杜府门口。他将马拴好,湿漉漉地走进大门。秋蔓正好走过来,惊讶地望着他。他不与秋蔓说是怎么了,径直走向秋蔓的父亲所在的屋子。秋蔓就跟在后头问:“根鸟,你怎么啦?”他不回答。
见了秋蔓的父亲,根鸟将米袋落水的事照实告诉了他,然后说:“这些天的工钱,我一分不要。您现在就说一下,我大概还要干多少天,才能拿工钱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