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就有那赌气的人,半夜里跑去,把那口井给填了…”
冯婉姝惊讶得眉毛飞动起来,笑出了声:“啊,有这种事!那后来怎么办呢?井填了,不是大家都浇不成地了吗?”
杏儿告诉她:“是呀。大家伙就再想别的法子呗。这井如今也还没有淘出来。如今大家伙手里钱多了,耍钱的也就多了…”
“耍钱?”冯婉姝不懂。
“就是赌博。”荀磊帮杏儿解释“迷信,赌博,这在农村都是难免的。农民手里越有钱,就越难避免——除非不仅让他们有钱,还让他们有文化…”
“对了,杏儿,我问你——”冯婉姝便认真地问“我从报纸上,获得了两种不同的信息,一种是通讯报道,告诉我农村如今富裕了,农民渴求文化知识的愿望也增强了,他们纷纷把退了学的孩子又送回到了学校去;另一种是‘读者来信’,农村小学教师写的,他说如今又出现了农民让孩子退学,去抓现钱的动向,感到很着急…杏儿你们村究竟是怎么个情况呢?你给我们输送点第一手信息吧!”
杏儿听不大懂她的问题,她反问:“啥叫‘信习’?”
“信息就是传播出来的知识,消息,信号…如今我们人类已经进入了信息社会——”冯婉姝热心地、滔滔不绝地向杏儿讲解起来。杏儿分明并不感到兴趣,只是低头,搓手,勉强地听着。
荀磊从一旁看着这两位同代的少女,心里不禁感慨起来。一个小时以前,他只感觉到她们外在的差异:都可以算是浓眉大眼,但杏儿在顾盼间的神情,总让你联想到农村那艳红的窗花;而冯婉姝的一颦一笑,却让你联想到贺绿汀的钢琴曲《牧童短笛》的旋律。她们的皮肤都偏黑,但杏儿的皮肤是黄中带黑,毛孔粗大,让人一见便意识到那是同农村的光照、沃土、劳作分不开的;冯婉姝的皮肤则是红中泛黑,细腻光润,让人一见便意识到那是得之于水上运动、野足登山…她们的衣着当然更展宽了她们气质上的差异。别的不用说了,就拿她们的毛线衣来说吧,杏儿的是洋红小开领的细线腈纶衫,胸口上有着黄线和绿线绣出的花儿叶儿;冯婉姝的却是紫罗兰掺麻灰、青黛的杂色拉毛高领衫,那高领又大又软,卷在她脖子下面,显得十分潇洒…半个小时以前,荀磊开始明确地意识到她们心理上的差异;而此刻,荀磊又观察出了她们在更深刻意义上的差别。这种差别,也许会酿成尖锐的矛盾…也许最终有一天会正面冲突起来?当然,那不仅是她和她,她们和她们…说到底,那也许是两种文化之间的矛盾和冲突?
的确是这样。冯婉姝尽管属于城市青年知识分子中最能接近低文化劳动群众的人,尽管她因热爱荀氏家庭而“爱屋及乌”地对杏儿充满了最大限度的善意,在眼下输出知识的尝试中却也不由得烦躁起来。她因为杏儿的摇头、咬嘴唇、发愣,而不得不一再地把自己所企图传播的知识范畴加以收缩、简化、浅退…然而,无论是“信息工具”还是“电子技术”这一类词汇,也无论是“比如这电视机就是一部信息接收器”还是“你们农村烧饭的柴禾便是一种能源”这类推衍,杏儿都全然不知究竟何意。冯婉姝的心理状态滑到了这样一种边缘:她究竟还值不值得尊重跟前的这位同代人?她对我们这个民族的未来究竟还该不该持有一种乐观的展望?杏儿呢?尽管杏儿已属于农村青年中最富自尊感和进取心的人,尽管她因热爱荀大爷荀大妈而兼及荀磊并惠及这位冯婉姝,在眼下冯婉姝那没完没了的灌输和时不时插入的“你明白了吗?”“懂吗?”“能理解吗?”这类逼问面前,她心底里却泛起了一种古老的、难以抑制的对占有知识优势的城里人的一种厌恶…乃至于仇恨。
当冯婉姝用急促的语气又一次提到“电脑”时,杏儿终于按捺不住了。她扬起头,突然截断冯婉姝说:“啥‘电脑’、‘猴脑’的!俺就吃过猪脑、羊脑。俺知道那‘电脑’有啥用?俺就知道村外野地里还有叫涝稆的野菜,你吃过吗?赶明儿你吃吃去。告诉你吧,吃了涝稆肿脸!”
冯婉姝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