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想起来，罗正雄仍忍不住倒凉气。

放在这坑里，本是个奇妙的主意，这儿不但不风沙，更奇的是，坑里还隐隐透着一凉气，放一夜，那便成了凉，喝起来不但解渴，还肺清心。谁知——

“不会是她！”这时，墙下一个女兵走过来，哑着嗓喊了一声。她郑重地请求罗正雄：“团长，绝不是万月。现在全组都怀疑她，万月心里一定不舒服。团长，你一定要查真凶，为万月洗清不白之冤。”

，目光扫在江涛脸上，因为没看见政委于海，他的心越发张。

看来“解放”两个字，的确让不少人松了劲，特别是新加队的，以为只要当兵，就意味着坐享革命果实。半年前师一次政治会上，师政委童铁山提这个问题，不少同志还持不同意见，说现在解放了，我们不该拿战争年代的那要求队伍，应该把大家的思想往和平建设上引，这样才能显我们是一支胜利的队伍，一支能通向光明的队伍。当时，罗正雄没发表意见，因为他知自己就要转业，心里想的是到地方上怎么。现在反过一看，童政委的忧虑没错，一支队伍，不论到了啥时候，都得有信念，都得有跟艰难困苦作斗争的最坏准备。缺少了这个，这支队伍就是涣散的，没有前途的。罗正雄决定，这次回去，要集中时间开展一次政治教育，一定要把大家的信念鼓起来。

信念是战胜一切困难最锐利的武。

“说呀，到底咋了？！”

“一大早就去找她了。”江涛的声音已恢复正常。

“她？”罗正雄这才发现，墙下还少着一个人，万月不在。

沙漠越往里就越神秘，比之营地那边，野猪井四周就显得更加荒芜，更加苍凉。罗正雄走的方向，几乎是一个挨一个的沙梁。凭直觉，他相信万月是去了里面，因为来时他一路留意过，没发现有人影；再者，万月如果真被怀疑，她的格，只能往里走。胡闹！罗正雄脑里仍然响着这两个字，于海怎么能如此胡闹！没走多远，枣红费起劲来，蹄踩下去，很快被沙住，再抬就显得相当吃力。毕竟比不得骆驼，再说，这匹也是三天没给喝了，一路上嘴大张着，看见一星儿绿就要往前奔。罗正雄下，正好看见后面田玉珍领着几个女兵跟过来。

接连翻过三个沙梁，罗正雄已累得不过气，可他不敢停。万月两天没回来，这一带又如此荒蛮，亏他们还能安坐在那里开会。他摸摸腰上的壶，还有半壶，可他实在舍不得喝。他摇了摇，听了听响，觉不那么渴了，伸添了下嘴，又往前走。这时候他想起平息和田叛的那次，也是这样一个挨一个的沙丘，一望不到的黄沙，还有的太。队同样缺，可战士们谁都不言一声累，宁可把省下来给战喝，也不把自己的放壶上添一下。那时的队伍多有拼劲呀，一个个都像有三六臂，在沙漠里行走三天三夜，居然没一个人掉队。再想想现在这支队伍，罗正雄就不得不叹气，虽说是临时组建，一多半没经过正规训练，可毕竟这支队伍更年轻，也该更有血气才是。

万月跟死亡只有半步之遥，或者说，她的一条已踩了死亡谷，另一条正挣扎着，一步步地向死亡靠近。

野猪后来发现了源，清凌凌的，像沙漠中一圣泉，往外咕嘟咕嘟冒着泡。每一颗泡，就能育一个生命。野

江涛跟过来，声音怯怯地说：“敌人太狡猾，是在夜里大伙睡死后下手的。”

那是怎样一梁啊，你在沙漠中，几乎望不见那样的梁，或者，那原本就不叫梁。沙漠是生不那梁的，那梁只在山峻岭中有，只有罗正雄的老家有。从九景儿梁到对面的十景儿梁，似乎只有一步，罗正雄如果用力一儿，几乎就能纵跃过去，可那一步是没有人能跃过去的。很多个日后，罗正雄带着万月拿经纬仪测过，那看似一步的距离，其实比黄河还宽，但站在九景儿梁上，你看十景儿梁，仍觉得它只有一步。

那真是一场闻所未闻的奇遇，更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搏杀，如果罗正雄稍稍晚上几分钟，或是在沙漠里迷上一会儿路，后果将不堪设想。

“不知，”江涛垂下目光，低声“事发之后，她就不见了。”

果然是她，罗正雄接着问：“凭什么断定不是万月？”

跟她对峙的，正是那受伤的野猪。

是野猪最早发现了那片绿，那伤了一条的野猪从野猪井方向一路逃来，逃到九景儿梁上时，它坠了谷底。在对绿的上，野猪的嗅觉远远超过了人类，因此那野猪几乎没怎么犹豫，就寻着那渴望已久的气息，很快窜了那片木林。

说话的女兵好像叫田玉珍，来自二师二团三营，罗正雄一时恍惚，不敢断定她是不是叫这个名。“你叫什么名？”罗正雄问了一声。

江涛红着脸说：“有，但不能排除这是她放的烟幕弹。”

那是一梦幻般的觉，那是一天旋地转撕心裂肺的觉。

坠谷底，罗正雄拼命呕吐起来。沙把他的整个胃洗涮了一遍，沙也把他的灵魂彻底洗礼了一遍。等他艰难地支撑起时，世界变了，天不见了，地也不见了，能看到的，只是一条窄而长的沟，幽幽的，空灵，神秘，密布着暗，还有看不见的危险。罗正雄下意识地枪，从九景儿梁失重般地一栽下时，他的手居然能死死地捂在枪上，可见他跟枪是怎样的一亲密关系。他往里走，完全是下意识的，他已失去了方向，压儿辨不清东南西北，他觉得应该往里走，步就往里迈。后来他才明白，那本不是里，沟谷是没有里外的，它像一腰带，环住了九景儿梁，无论从哪个方向走，他都能遇到那片绿，遇到绿中跟死亡对峙的万月。

“团长，我们…”一营长吞吞吐吐，似乎有什么话说不。

“咋回事？”只一，罗正雄的心就疼得起来，那可是一组的家命啊，居然——

这一切或许都可以理解为巧合。九景儿梁是神秘之梁，那谷底更是神秘之谷，多少代，多少人，几乎没有谁把脚步送往那儿，送去了，也只有一死。因为你在清醒的时候，是不敢把脚步送往那座梁上的。那用老天之手堆起的沙梁，是很难用双脚跋涉上去的，即或你有通天的本事，跋了上去，那谷底也是等着葬你的。后来在开发沙场时，已经脱下军装多年的罗正雄就亲手捡起过一堆白骨。

罗正雄不是跑下九景儿梁的，他跟万月一样，是被沙送下去的。很多年以后，罗正雄在九景儿梁建起了一个沙场，还特意给它起了一个名：万月梦园。

“破坏？哪个王八羔的？”罗正雄噌地掏枪，就朝破土墙下走去。

“报告团长，我叫田玉珍，二团三营女兵排排长，我还听过你的事迹报告哩。”

“什么？！”罗正雄提着枪的那只手臂下去，觉什么地方被人狠狠咬了一。

一组的破了！

罗正雄是在傍晚时分到达那儿的，记不清他已翻了几座沙梁，越了几沙壑，反正，站在九景儿梁上时，夕已残血似的泼下来。罗正雄一望见那抹绿，真的，说站在那个地方是看不见那抹绿的，可罗正雄分明是望见了它。那绿盈盈的，闪着光，泛着波，令九景儿梁上的他顿然扫去疲惫。那不是幻觉，罗正雄后来再三想过那个傍晚沙漠里发生的一切，滴滴，都很真实。他当时确实是被那抹绿住了，了铅的双忽然间有了望——冲下去的望。他站在沙梁上，似乎冲沙谷里吼了一声，似乎没，但他心里确实发过一声音。那是被荒漠灼痛了的双望见绿时情不自禁发的唤，那是焦渴的心田闻见的气息时自然升腾起的响，喜狼啊！罗正雄几乎以野脱缰的速度朝九景儿梁下冲去。

“昨天一大早就不见了，我们不该坐在这里开分析会，应该抓时间找人。”田玉珍抢着说。

“政委呢？”

“团长，你跟我来。”一营长引罗正雄往前走。

“把牵回去，想法找儿绿草给它。”罗正雄喊完这句，丢下就往沙梁走去。

那一步是心的距离，你认为近它就近，你认为远它就远。万月后来这样解释了一切。可那个傍晚，那个被血似的夕笼罩了一切的傍晚，罗正雄心里是没有这些想法的，他就一个念：必须要找到万月，一定要找到万月。他甚至怀疑，站在九景儿梁上吼的那一声，事实上只可能是两个字：万月。

“这次迁营后，万月决不同意集中放，她两次建议政委把分给大家。政委怕大家扛不住，把提前喝了，就…”

“烟幕弹？”不知怎么，罗正雄忽然就对江涛生反，很烈，但他压制着，没让脸上什么“万月走了有多长时间？”

可这敌人是谁？罗正雄的目光一一扫过墙下每个人的脸，谁都像，谁又都不像。

细沙如同一只有力的手掌，不容置疑地将他一把推到了谷底。

第二节

“有这回事？”罗正雄的目光转向一营长江涛。

其他战士脸上，清一透着沮丧。

“万月去哪儿了？”罗正雄的心再次张。

酷的沙漠中，信念就是，就是鼓舞我们往前走的绿洲。

向导铁木尔大叔就说，只有心灵迷失了方向的人，才能站到九景儿梁上；只有灵魂被神掏走的人，才能安全地降临到谷底。可见，那个傍晚，罗正雄是迷失了方向的；两天前的黄昏，万月也是迷失了方向；还有那野猪，它在更早的时候就迷失了方向。

“胡闹！”罗正雄丢下一句，愤愤地跃上，朝沙漠奔去。

这是一座废弃的寨，从遗迹上看，以前定是一座豪宅，说不定是哪个王爷的王府。寨虽然成了一片废墟，但房屋的痕迹都很清晰，江涛带罗正雄去的，正是寨的后院，一间厢房所在的位置。那儿有个坑，不，但能遮挡住光，里面奇的净，好像风沙不去。这真是个奇迹，罗正雄还从没见过这么奇的事。可这阵，他压儿顾不上好奇，因为摆在他前的，是比这还令人惊愤的事。

“我们正在开会查，是有人蓄意搞破坏。”一营长。

“睡死？几十号人看不住一个，你们吃饭的呀？！”骂着，罗正雄已到了墙下，墙下有一抹凉，人们着往凉底下挤。罗正雄并不知，这是政委于海的命令，如果查不搞破坏的人，谁也别离开那堵墙。这事非同小可，试想一下，如果一组里面没混敌人，谁又能狠了心将扎破，放走最后半救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