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到底。方案定了,可落实起来却不那么简单。
先是班主任来动员,端丽几句话就把他呛出去了。她虽不大晓得外面的形势,但看他那破破烂烂的一身便知他目前的地位不高,人人都可欺得。接着里弄里打着锣鼓来宣传,野蛮小鬼趁机砸碎两扇玻璃窗。然后,学校里开学习班,端丽出席,让端丽在家带庆庆。名曰学习班,就是逼着表态,不表态不让回家,吃饭时给每人送来一碗开水一只面包。第一天端丽没吃,但第二天仍向她收钱,一气之下,索性吃了。这一关挺过来了,但学校和爹爹单位接上关系,将文影的生活费停发,爹爹因此挨了批斗。婆婆、文影成天啼哭不止;文耀只是连声叹气,一无所措。端丽和他说说,他反而不耐烦,说:“妹妹也是太娇气,我不信外地是地狱,那里不也有千千万万人在生活。”胸怀一下子广大了许多。最后,学校来了最后通牒,再不报名,就要强行将户口在总册上注销。并且,越往后去的地方越糟,只有内蒙、云南,甚至还有西藏。这些地方在只知道天井上方一块云的上海市民听来,就象是外国,想都不敢想的。实在无奈,文影决定去了江西。江西总比安徽远了些,可安徽吃杂粮,那是绝对受不了的。
家里倾其所有,为文影准备一份行装。她远不如文光好将就,什么都要带,什么都要买。马桶、木盆、火油炉、钢精锅、上海大头菜、香肠、罐头,仅牙膏就买了十条,卫生草纸带了一肥皂箱,如没有钱满足她的需要,她就哭,哭的人肠子都揉碎了。后来,只得又卖了几件东西,端丽把钱包里攒的钱也奉献出来,多多空前地懂事,将扑满递给妈妈,转过脸说:“你摔好了,松紧鞋我不买了,现在反正已经不兴了。”端丽不忍心,收了起来,可是到最后,文影还要买十斤卷子面。端丽只好把扑满砸了,数数,已经有四元多钱,超过一双松紧鞋的价值了。她留了一点钱,准备去买一块直贡呢鞋面,自己学着做一双。她深感这家的子女都是无用且自私。楼下阿毛娘的大儿子也去安徽插队,运行李那天她看见,只有一只板箱一个行李卷放在自行车后架上一捆就驮走了。
给文影送行的场面极其凄楚。因是上山下乡的高峰季节,北站压力太大,所以是在彭浦货车站发车的。没有月台,送行的人站在很低的碎石路基上,伸长了胳膊也摸不到车上人的手,给人一种咫尺天涯的感觉。文影从未离开过上海,也从没想过要离开上海,尽管她的父辈是出生在浙江一个依山傍水的小镇上,十八岁才来上海学生意的。而说到了底,上海究竟又才有多少年的历史?但她只属于上海,上海也应属于她。尽管没去过外地,却听来了外地很多的坏话。包括端丽,也是对上海以外的一切地方既惧怕又憎恶。然而看到文影那种几不欲生的失态样子,端丽伤心之余又有些奇怪:外地究竟有那么可怕吗?究竟是谁也没去过那里呀!她有点觉着好笑,附带着把自己也嘲笑了。
公公也去送了,他以为文影走有他的责任。如果他当年不做老板,只老老实实当一生伙计,文影就可以屏到底了。火车开了“甫志高”先走了,他还要上夜班。端丽陪着步履蹒跚的公公慢慢走出站台。默默走了一段,怆然说道:
“都怪我作了孽,带累了你们。”
“爹爹,你不要说这个话,我们都享过你很多福。”
公公不响。
“爹爹,你别忒担心了。文影很娇,没出过门,想得很骇人。也许真到了那里也不过如此。”
“文影是很娇,我们家三个孩子都不中用啊!”公公说。
端丽以为自己说话造次,公公生气了,不敢再作声。公公却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