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上饶混了大半年，好像一直没拉到下线，骗不来人就没有收，一直苦苦地熬着。有次他半是炫耀半是抱怨地告诉我：“哎呀，在这儿是真省钱啊，你看我上就十块钱，装在兜里十几天了，一分都没！”

“咳，来之前就卖了，要不哪来的钱行业？”

现在家里只剩王志森一个人了，他天天发愁：手里一分钱都没有，来年的怎么办？化怎么办？无可奈何，只好四找活，刚找到一份工作，儿的电话又来了，说饭店生意实在太好，让他赶来上饶，反正打零工赚不到几个钱，给别人还不如给自己呢，还特意叮嘱他多带钱，因为饭店要雇小工，要扩门面，还要酒饮料。王志森听得心动，可是车票都买不起，只能再去借，借了一家没借到，再找第二家，终于凑齐了五千元，然后一扎了传销窝，从此就不去了。

我和王志森在一起住了十几天，彼此都觉很投脾气，他不，不夸张，有什么就说什么，也很少谈及行业，从来都是笑眯眯的。他注定赚不到钱，最终还是要失望而归，那时已经熬垮了，地也荒了，外面还欠了一债，照农村风俗，他还要给儿盖房、订亲、娶媳妇，这是一副无比沉重的担，但愿不会压垮他日渐衰老的肩膀。他已经不年轻了，可艰难的岁月刚刚开始。他一辈都不曾富裕，而今后将更加贫穷。当他双手空空地回到灰尘落满的家，又该如何面对那痛苦而无望的未来？

“那你不揍他？”

在某个意义上，传销者也是这样的“伥”他们同样无知，同样糊涂，也同样邪恶，有些伥鬼尚且保有几分天良，知不能祸害亲人，可传销者连亲人都不放过。在上饶的二十三天，每当我看到那些不果腹的老人，都会到无比的愤怒：世上怎会有这样的儿女？怎么能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母吃这样的饭、受这样的苦、遭受这样的折磨？

离开上饶后，我有一天梦见了他，梦中的王志森又老又丑，皱得像个桃，在亿升广场门前，他慢慢地向我伸手，表情扭曲痛苦，手上布满死灰的骨节，就像一棵枯死的树。

我问他：“你到上饶之后，发现老婆孩都骗你，生不生气？”

我没话说了，给他递了一支烟，他闷声不响地。他烟瘾很大，可是从不买烟，一天到晚蹭烟，大概是为了省钱。完那支烟，他站起来四溜达，也不笑了，一副惨兮兮的表情，走两步就叹气，显得格外苍老。

传说人被老虎吃了之后，灵魂不得超生，除非能找人代替，于是就有了“伥鬼”一说。明清笔记小说中有许多为虎作伥的故事，其中的伥鬼多半都是小孩，他们无知懵懂，不通世事，更分不清功罪善恶，一次次驱人向虎。

他一皱眉：“那能不生气吗？”

我又问：“你们全家都来了，家里的地怎么办？”

过完了偷摸狗的青岁月，王志森渐渐老了，他不算聪明，人也比较懒，除了田，最多就是到乡镇企业打打零工，几十年下来，全积蓄也就两三万元。他儿刚刚十九岁，一年前被骗到江西，没钱伙，就打电话骗他，说自己开了一家餐馆，要装修门面，让他汇了两万块，然后拿这两万块了个起。伙之后要发展下线，他不认识什么人，只能骗自己的父母，说饭店生意太忙，让他妈赶过来。当妈的肯定挂念儿，买了张火车票就来了，经过三天的洗脑，觉得这是个好买卖，可上还是没钱，又给王志森打电话，这次的理由更荒唐，说儿病了，要住院，让他汇四千元。王志森的积蓄已经被儿骗光了，只能去借。他老婆拿这四千元了一个资格，剩下两百元买牙膏、牙刷、洗衣粉，你知，这叫“经营费用”

哥当年也是个捣青年，爬树井，摘瓜偷枣，横行三乡五里，也是一时英豪。话说有次他去赶集，在村遇上了邻村的另一位捣青年，两人互相不忿，先是白，白不解气，继之以骂娘；骂娘不解气，继之以推搡；推搡还不解气，他一脚就把人踹翻，摁在泥里结结实实地一顿好打，没想到大冲了龙王庙，挨打的偏偏是他对象的亲戚，好好的一门亲事就这么打黄了。

他摇摇：“咳，来都来了，当着那么多人”

“家里养猪了吧？猪怎么办？”

他笑起来：“就那么几亩地，随便找个人就收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