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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2/10)

正午时分的山坡上,罩着一层蓝黝黝的烟雾。走在这烟雾里,就是肤白皙的人也会立刻变得黝黑,就是牙焦黄的人也会立刻牙齿洁白,发笔直的人也会变得有鬈发──手稿上这样写,仿佛嫌天还不够──薛嵩在山坡上走,渐渐到肩上的铁枪变得,好像是刚从溶炉里取来。这他是准备作扁担来用的,除了手之外,它还有一不便之──那东西有三十多斤重,用来作扁担很不适用。但是他决不肯把任何扁担扛在肩上。在铁枪的端,有个不大锋利的枪,还有一把染红了的麻絮。如果你不知这是枪缨,一定会把这条枪的质看错,以为它不是一件兵,而是一墩布。在他的肚脐前面,一竹篾条,好像吊了个大蘑菇。他就这样走下山坡,去找他的柴捆。

手稿上写:盛夏时节,在湘西的红土丘陵上,是一片萧杀景象;草木凋零,不是因为秋风的摧残,却是因为酷暑。此时山坡上的野草是一片黄,就连边的野芋的三片叶,都分向三个方向倒下来;空气好像迎面浇来。山坡上还刮着的风。把一只杀好去上涂上盐,用竹杆挑到风里去上半天,晚上再在粪火里烤烤,就可以吃了。这有一臭烘烘的香气。除了风,吃腐的鸟也在天上飞,因为死尸的臭味在酷中上升,在空可以闻到。除了鸟,还有吃大粪的蜣螂,它们一反常态,嗡嗡地飞了起来,在山坡上寻找臭味。除了蜣螂,还有薛嵩,他手持铁枪,来挑柴禾。其它的生灵都躲在树林里纳凉。远远看去,被烤的空气在翻腾,好像一锅透明的粥,这片山坡就在粥里煮着──这故事开始时就是这样。

我对这个故事有特殊的应,仿佛我就是薛嵩,赤湘西的炎,就如走一座灼的砖窑;铁枪太过沉重

手稿上继续写:薛嵩穿着竹笋壳的凉鞋,披散着发,把铁枪扛在肩上,用一把新鲜的竹篾条拴在腰上,把吊起来,除此之外,上一无所有。现在正是盛夏时节。假如是严冬,景象就有所不同:此时湘西的草坡上一片白的霜,直到中午时节,霜才开始化,到下午四以后,又开始结冻,这样就把整个山坡冻成了一片冰,绿的草都被冻在冰下,好像被罩在透明的薄里──原稿就是这样的,但我总怀疑亚带地方会有这样冷──薛嵩穿着棉袍来,肩上扛着缠了草绳的铁枪──如果不缠草绳,就会粘手。他还是来挑柴火。秋两季他也要来挑柴火──因为要吃饭就得挑柴火──并且总是扛着他的大铁枪。

假如我不来认领,就永无人来认领。这世界之所以会有无主的东西,就因为有人失去了记忆。

我依稀记得,自己写到过薛嵩,每次总是从红土丘陵的正午写起,因为红土丘陵和正午有一上古的气氛,这气氛让我了迷。此地形崎岖,空旷无人,独自外时会到寂寞:在山坡上走着走着,忽然觉得天低了下来,连蓝天带白云都从天扣下来,天地之间因而变得扁平。再过一会,天地就会变成一大碗,薛嵩独自一人走在碗底。他觉得自己就如一只倒臼里的蚂蚁,上就会被粉碎,情不自禁地丢掉了柴捆,倒在地上打起来。完以后,再挑起柴来走路,走草木茂盛的寨,钻空无一人、黑暗的竹楼。此时寂寞不再像一暧昧的癫狂,而是变成了内的刺痛。后来,薛嵩难于忍受,就去抢了红线为妻。这样他就不会被寂寞穿透,也不会被寂寞粉碎。如果到寂寞,就把红线抱在怀里,就如胃疼的人需要一个袋。如果这样解释薛嵩,一切都行得很快。但这样的写法太过直接,红线在此时现也为时过早。这就是只写红土丘陵和薛嵩的不利之。所以这个故事到这里截止,从下一页开始,又换了一写法。

读到薛嵩走在红土丘陵上,我似乎看到他站在苍穹之下,蓝天、白云在他四周低垂下来,好似一粒凸起的大球。这个景象使我到亲切,仿佛我也见到过。只可惜由此再想不到别的了。因此,薛嵩就担着柴禾很快地走了过去,正如枪尖刺在一块的石上,轻飘飘地过了…如你所见,这模糊的记忆和手稿合拍。看来这稿是我写的。

既然已经有了一个属于我的故事,把《暗店街》送给别人也不可惜。但我不知谁是薛嵩,也不知谁是红线;正如我不知谁是莫迪阿诺,谁是居伊·罗朗。我更不知自己是谁。

在医院里,我那张床就很,我一天到晚都在锅里煮着,但我什么都不记得,也就什么都不抱怨,连个字都说不,只觉得很快乐。我不明白,有什么可抱怨的呢。这篇稿带有异己的气味。今天早上我遇到了很多东西:北京城、万寿寺、工作证、办公室,我都接受下来了。现在是这篇手稿──我很决地想要拒绝它。是我写的才能要,不是我写的──要它啥?

薛嵩的颀长、健壮,把它来时,他缺少平常心。当他赤走在原野上时,那个把把总是有胀,不是平常的模样;所以他小心翼翼地避开一切低洼的地方。低洼的地方会有塘,里面满是绿。一边被各各样的脚印搅成黑的污泥,另一边长满了、野慈菇,张开了厚的绿叶,开着七零八落的白。只听哗啦一声响,叶中间冒一个女孩的来。她直截了当地往薛嵩下看来,然后哈哈笑着说:瞧你那个模样!要不要帮帮你的忙?成熟男的这羞辱,总是薛嵩的恶梦。等他谢绝了帮忙之后,那女孩就沉下去。在混浊的面上,只剩下一掏空的芦苇竖着,还有一缕黑发。在亚带的旱季,最混的里也是凉快的。薛嵩发了一会儿愣,又到山脊上走着,找到了自己的柴禾捆,用长枪把它们串成一串,挑回家来,蜣螂也是这样把粪球回家。此时他被夹在一串柴捆中间,像一只蜈蚣在爬。他被柴禾挤得迈不开步,只能小步走着,好像一个穿筒裙的女人。假如有一阵狂风来,他就和柴捆一起在山坡上起来。故事虽然发生在中古,但因为地方偏僻,有些上古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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