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赏经典
有个美国外jiao官,二三十年代在莫斯科待了十年。他在回忆录里写dao:他看过三百遍《天鹅湖》。即使在芭lei舞剧中《天鹅湖》是无可争辩的经典之作,看三百遍也太多了。但shen为外jiao官,有些应酬是推不掉的,所以这个戏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看,看到后来很有点吃不消。我猜想,tou几十次去看《天鹅湖》,这个美国人听到的是柴科夫斯基优美的音乐,看到的是前苏联艺术家优美的表演,此人认真地欣赏着,不时热烈地鼓掌。看到一百遍之后,观感就会有所不同,此时他只能听到一些乐qi在响着,看到一些人在舞台上跑动,自己也变成木木痴痴的了。看到二百遍之后,观感又会有所不同。音乐一响,大幕拉开,他眼前是一片白色的虚空——他被这个戏魇住了。此时他两眼发直,脸上挂着呆滞的傻笑,像一条冬眠的鳄鱼——松弛的肌rou支持不住下ba,就像冲上沙滩的登陆艇那样,他的嘴打开了,大滴大滴的哈喇子从嘴角gun落,掉在膝tou。就这样如痴如醉,直到全剧演完,演员谢幕已毕,有人把舞台的电闸拉掉,他才觉得眼前一黑。这时他赶jin一个大嘴ba把自己打醒,回家去了。后来他拿到调令离开前苏联时,如释重负地说dao:这回可好了,可以不看《天鹅湖》了。
如你所知,该外jiao官看《天鹅湖》的情形都是我的猜测——说实在的,他liu了哈喇子也不会写进回忆录里——但我以为,对一bu作品不停地欣赏下去,就会遇到这三个阶段。在第一个阶段,你听到的是音乐,看到的是舞蹈——简言之,你是在欣赏艺术。在第二个阶段,你听到一些声音,看到一些物ti在移动,觉察到了一个熟悉的物理过程。在第三个阶段,你已经上升到了哲学的高度,最终ti会到芭lei舞和世间一切事物一样,不过是物质存在的形式而已。从艺术到科学再到哲学,这是个返璞归真的过程。一般人的欣赏总停留在第一阶段,但有些人的欣赏能达到第二阶段。比方说,在电影《霸王别姬》里,葛优扮演的戏霸就是这样责备一位演员:“别人的”霸王出台都走六步,你怎么走了四步?在实验室里,一位物理学家也会这样大惑不解地问一个物ti:别的东西在真空里下落,加速度都是一个g,你怎么会是两个g?在实验室里,物理过程要有再现xing,否则就不成其为科学,所以不能有以两个g下落的物ti。艺术上的经典作品也应有再现xing,比方说《天鹅湖》,这个舞剧的内容是不能改变的。这是为了让后人欣赏到前人创造的最好的东西。它只能照老样子一遍遍地演。
经典作品是好的,但看的次数不可太多。看的次数多了不能欣赏到艺术——就如《红楼梦》说饮茶:一杯为品,二杯是解渴的蠢物,三杯就是饮驴了。当然,不guan是品还是饮驴,都不过是物质存在的方式而已,在这个方面,没有高低之分…
“文化革命”里,我们只能看到八个样板戏。打开收音机是这些东西,看个电影也是这些东西。插队时,只要听到广播里音乐一响,不guanlun到了沙nainai还是李铁梅,我们张嘴就唱;不guan是lun到了吴琼花还是洪常青,我们抬tui就tiao。路边地tou的水牛看到我们有此举动,怀疑对它有所不利,连忙扬起尾ba就逃。假如有人说我唱得tiao得不够好,在感情上我还难以接受:这就是我的生活——换言之,是我存在的方式,我不过是嚷了一声,tiao了一个高,有什么好不好的?打个比方来说,犁田的水牛在ba足狂奔时,总要把尾ba像面小旗子一样扬起来,从人的角度来看有点不雅,但它只会这zhong跑法。我在地tou要活动一下jin骨,就是一个倒踢紫金冠——我就会这一zhong踢法,别的踢法我还不会哪。连这都要说不好,岂不是说,我该死掉?gen据这zhong情形,我认为自己对八个样板戏的欣赏早已到了第三个阶段,我们是从哲学的高度来欣赏的,但这些戏的艺术成就如何,我确实是不知dao。莫斯科歌舞剧院演出的《天鹅湖》的艺术水平如何,那位美国外jiao官也不会知dao。你要是问他这个问题,他只会傻呵呵地笑着,你说好,他也说好,你说不好,他也说不好…在一生的黄金时代里,我们没有欣赏到别的东西,只看了八个戏。现在有人说,这些戏都是伟大的作品,应该列入经典作品之列,以便liu传到千秋万代。这对我倒是zhong安wei——如前所述,这些戏到底有多好我也不知dao,你怎么说我就怎么信,但我也有点怀疑,怎么我碰到的全是经典?就说《红色娘子军》吧,作曲的杜鸣心先生显然是位优秀的作曲家,但他毕竟不是柴可夫斯基…芭lei和京剧我不懂,但概率论我是懂的。这辈子碰上了八个戏,其中有两个是芭lei舞剧,居然个个是经典,这zhong运气好得让人起疑。gen据我的人生经验,假如你遇到一zhong可疑的说法,这zhong说法对自己又过于有利,这zhong说法准不对,因为它是编出来自己骗自己的。当然,你要说它们都是经典,我也无法反对,因为对这些戏我早就失去了评判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