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露天电影。以前的胶片太便宜,很多画面都模糊了,这些模糊的影像炮弹一样从放映机里发射出去,在对面的大银幕上停那么一下,立即就以一颗炮弹应有的速度向海那边的地平线冲去。它们对准的目标,颤颤巍巍的老船长已经不想知道了。
船上的露天电影缩短了乘客们的旅途。就船长那几部片子,翻来覆去地放,放到让人无法忍受时,有人开始在船上拍电影。于是大家又在银幕上看到农夫和他的菜园,僧人和说书人的交往,以及驼队队长们醉酒后的连篇粗话,万千丑态。摄像不断地切换着画面,剪辑着情节。同一部电影他都剪好几个版本,每个版本对话和故事都有出入,他用玩拼贴游戏的办法打发着大家的眼睛和夜晚。即使这样,船靠岸的时候他仍拍了不少片子。大家对他的摄像和导演天分大为赞赏。这使他决定上岸后继续拍摄。船在最后一个小岛停泊。他们却被岛上的居民包围了。短短半年时间,岛上的居民已全部沦为海盗。整座岛被海盗接管了。这些土著海盗都不习水性,更没有驾船出海劫掠的打算。他们只是守着原先的岛,一面挥霍掠来的财物,一面等待下一艘船到来。岛在他们眼里,俨然成了一张极富粘性的蛛网,什么都不做,财宝就会源源不断地被粘住,粘进自己的口袋。船长意识到自己已经时日不多,就答应了对方留在岛上做一名海盗小头领的条件,以便让船按时离开。船被洗劫一空后继续剩下的路程,年迈的船长和他的骨灰则永远地留在了海盗窝。所有的船员都恸哭,所有的乘客都落泪,惟有船长夫人静静地坐在农夫的菜园里,对一棵芹菜说,他早该去那儿了。我19岁认识他的时候,他就想做一名海盗,可谁知做了船长,原来一切都早有安排,一如被人控制的梦境。那棵芹菜很伤感,还有点晕,它轻轻叫了一声。船长夫人把它拔出来,插进卧室的花瓶,并为它起名作解语芹。她每天都在对它说话。它有时会啊一声,带着莫明的伤感,和一点点晕。
12。解语芹
船在城市的码头停住。船长夫人不肯上岸。所有人都走了,船空了。她开始和那棵芹菜说话。她有一句没一句,芹菜总是不出声。说久了,就好像在和养大芹菜的那块巴掌大的泥土说话,就好像在和把泥土背上船的农夫说话,在对农夫面前的露天银幕说话,在对放映机旁吸烟的老船长说话。船长那么老,老得每次呼吸都叫人担忧。老得你分不出他昏花的双眼是睁着呢还是闭着。老得咆哮起来竟像睡着一样寂静无声。老得吃掉一小块饼干就要花一个早上。他老得都忘了使用一生的信仰和语言。他是快要死的人了。黄土已经埋住他一半的鼻孔。海水已经淹没他的额头。他要做的,只是稍稍转一下脸,让世界再看一眼他的模样。这样的作别只因太久的逗留。同时也为向另一个对他期待已久的世界的进发做一个仪式上的准备。他已经是半个死人了,不,是多半个。不,他根本就已经是个完完全全的死人了。只是还残留着最后一丝可怜的余温。他们为什么会看上他身上这丝微弱的余温呢?那些岛上的原著居民,那些伪海盗,那些生手,他们怎么会接受一个已经躺在死神怀里通体冰凉的死人呢?他们为什么不把他留给我?他们宁肯劳民伤财地为他送终,也不愿让我把葬礼简化成一个吻。吻也老了。几十年来它在我嘴边也像个生命一样经历了它的幼年少年和青年,现在它也只剩一口气了。早就准备把它交给他。准备很久了。遇着他的每一面就开始准备了,嫁给他的那一夜就开始准备了,这个如今奄奄一息的临终之吻。它耗尽了我全部的气力,我再也不需要它了。我这就把它给你。夫人一头栽倒在芹菜上。不再醒来。
13。鞋匠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