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尹成的眉动了一下，目光冷冷地扫视着两个税务员，尹成没说什么，但我分明看见一团怒火在他的眸里燃烧。然后尹成像饿虎下山一样冲下台阶，一把揪住了税务员小张，楼下的人群都愣在那里，看着尹成抓住小张的衣领把他提溜起来，瘦小如猴的小张在半空中尖叫起来，不是我说的，是老曹说的！尹成放下小张又去抓老曹，老曹脸煞白，捡了块瓦片来去的，你敢打我？当着群众的面打自己的同志？，你还是所长呢，什么狗所长！老曹这样骂着人已经被尹成撞倒在地，两个人就在税务所门扭打起来，我听见尹成一边气一边怒吼着，我让你小瞧我，让你不服气，我立过三个二等功，三个三等功，我上留着一颗弹十五块弹片，你他妈的立过什么功，你上有几块弹片？

笨，我说你是笨嘛，他脸上一得胜的开朗的表情，他说，我是个革命，又不是小孩，撅着逮蛐蛐？成何统，让群众看见了什么影响？

有个年轻的军官左手挂了彩，用木板绷带悬着手，他在缸边洗澡，用右手一瓢一瓢地舀，从肩上往下浇。我看见尹成风风火火地闯医院的院，他见到洗澡的军官嘴角就咧开笑了，他朝我摆了摆手，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到军官后，提起一桶朝他上浇去。

你还是老病，什么痛快不痛快的？徐连长说，革命不是图痛快，革命事业让你在战场上你就在战场上，让你在地方上你就在地方上，不想也得于，都是党的需要。

不行，小孩怎么能打枪？他的脸上幡然变，抬起胳膊时了我一下，一边去！他朝我怒声吆喝起来，给你梯你就上房啦？你以为打枪跟打弹弓似的？弹比你的蛐蛐金贵一百倍，一枪必须撂倒一个敌人你懂不懂？怎么能让你打着玩？

税务员老曹不领邱财的情，他对邱财瞪着睛说，邱财，你这个不法商，你想浑摸鱼吧，我们打架不到你来教训我们，我会向领导汇报的。

尹成没有搭理邱财，我看见他低着站在那儿，令人疑惑的是他突然嘿嘿一笑，然后骂了一句脏话，他娘的，什么同志？我现在没有同志！人们都在回味尹成的这句话，尹成却推开人群走了，我看见尹成大步星地走到路边那棵老柳树下，捡起被打碎的鸟窝端详了一会儿又扔掉了。然后他对着柳树撒了泡。他撒的声音也是怒气冲冲的，好像要淹死什么人，因此我总觉得尹成这个不太像。

徐连长说，老三也死了，前挨了冲锋枪一梭弹，也怪他的病，一害病他就看不清动静，闷着瞎冲，上就让打个蜂窝来了。

尹成说，他娘的，老三家里还有五个孩呢，谁牺牲也不该让他牺牲，他也才立过二个三等功呀。

邱财不知是从哪儿冒来的，他这会儿倒像似的夹在尹成和老曹之间，一会儿推推这个，一会儿搡搡那个，世上没有商量不了的事，何必动拳呢？邱财眨着睛，拍去上的泥，他说，带打架，明天大家都为个什么事打起来，这夹镇不了嘛？

徐连长说，老三自己要参加打椒河，他老犯病，年纪又大了，组织上已经安排他转地方了，他非要打椒河不可，老三也是个倔人嘛。

尹成发怒的模样非常吓人，难怪邱财他们也说他凶。我突然被吓住了，捡起竹筒就往楼下跑，但我还没跑下楼就被他喊住了，给我站住，尹成扶着天台的护栏对我说，我可从来不欠别人的情，告诉我你想打什么，我替你打，只要不打人和牲畜，打什么都行。

不行！我余怒未消地把手伸杯，但杯里已经空了，我猜尹成已经把蛐蛐握在手里，他空握着拳举到空中，晃来晃去地躲避着我，我突然意识到尹成很像镇上霸的大孩，偏偏他年纪比我大，力气也比我大，遇到这情况识趣的人通常不会来，后来我就识趣地坐下来了，但嘴里当然还会嘀嘀咕咕，我说，玉米地里蛐蛐多的是，你自己为什么下去逮呢？

所有人都抬朝尹成望着，尹成正在用红缨驳壳枪的枪，看上去他的神镇定自若，你们都瞪着我什么？尹成说，是枪走火啦，再好的枪老不用都会走火的。

今天从椒河前线撤下来的伤兵又挤满了夹镇医院，孩们都涌到医院去看手术，看见许多的士兵光着大汗淋漓地躺在台上，嘴里嗷嗷地吼叫着。大夫用镊从他们上夹了弹，当啷一声，弹落在盘里，孩们就在窗外拍手呼起来，有人大声数着盘里的黄澄澄的弹，也有人挤不到窗前来，就在别人后像猴似的抓耳挠腮，一蹦一的，我知他们都是冲着那些弹来的，等会儿医生把盘端来，他们会涌上去把那些弹一抢而光。夹镇从来没有打过仗，孩们就特别稀罕弹这类玩意儿，当然我也一样，虽然尹成给过我几颗，有一次他还开玩笑说要把肩胛骨里的弹挖来给我，我知他在开玩笑，但假如他真那么我会乐意接受的。

我看老曹本不是尹成的对手，要不是邱财突然冒来拉架，老曹就会吃大亏了。谁都看得来尹成拉开了拼命的架式。他的力气又是那么大。邱财上去拽人的时候被尹成的胳膊抡了一下，差摔了个狗啃泥。

枪声惊动了税务所小楼里的所有人，我看见他们也像鸟一样惊惶地窜来窜去，有个税务抓住我问，谁打枪。哪儿打来的枪？我便指了指天台上的尹成，我说，反正不是我打的枪。

徐连长说，小栓死了，踩到了敌人的地雷，一条给炸飞了，他娘，我带人撤下来时他还在地上爬呢，铁生上去背他，他不愿意，说要把那条找回来，铁生刚把他背上他就咽气了。

我站在台阶上犹豫了一会儿，随手指了指一棵柳树上的鸟窝，然后我就听见了一声脆亮的枪响，而柳树上的鸟窝应声落地，两只朝天翁向玉米地俯冲了一程，又惊惶地朝空飞去。

看清杯里是否还留着蛐蛐，而尹成的手却像一个盖地扣着杯不放，这么僵持了好久，我灵机一动朝天台下喊起来，盗抢东西罗！这下尹成慌了，尹成伸手捂住我的嘴，不准瞎喊！他一边朝四周张望着一边朝我挤笑容，他说，你这小孩真没息，我也没想抢你的蛐蛐，我拿东西跟你换还不行吗，怎么样，就拿这杯跟你换？

那你怎么不到地方来？尹成说，你怎么不来夹镇当这个税务所长？凭什么你能打仗上战场，我就

我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把那只蛐蛐放回搪瓷杯里。杯不行，等会儿还得个泥罐，他自言自语地说着，回朝我看了一，大概是为了安抚我，他走过来摸了摸我的脑袋，你还撅着嘴？不就一只蛐蛐嘛？告诉你解放军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可是你不要杯，我还真想不拿什么东西跟你换，你别瞪着我的军号，我就是把脑袋给人也不会把军号给人的，要不我给你号吧，反正这几天夹镇没有队，什么都行。

尹成说，他娘的，小栓才立过一个三等功呀。

我听见税务员老曹低声对税务员小张说，他打枪玩呢，就这么大个人，还来当税务所长。我知两个税务员在说尹成的坏话，这本来不关我什么事，但尹成的那一枪打了威风，使我对他一下崇敬起来，所以我就扯着嗓朝尹成喊起来，他们说你打枪玩呢！他们说你大个人还当什么税务所长！

看得来尹成跟那个徐连长是老战友，他们一见面就互相骂骂咧咧的，还踢，尹成见到徐连长脸上的乌云就逃走了，到夹镇这些日我第一次看见他咧嘴傻笑。后来尹成就拽着徐连长往税务所走，我跟在他们后，听见他们在谈论刚刚结束的椒河战役，主要是谈及几个战死的人，那些人我一个都不认识。

他娘的，尹成低着走了几步，突然嘿地一笑，说，也没有什么可惜的，老三跟我一个脾气，死要死得明白，活要活得痛快，他要是也跟我似的去个什么夹镇，去个什么税务所闷着闲着，还不如死在战场上痛快。

号有什么意思？我的目光开始停留在尹成腰间的驳光枪上，我试探着去碰驳壳枪，你给我打一枪，我说，打一枪我们谁也不欠谁。

你看看，好心总成驴肝肺。邱财着嘴转向尹成说，尹同志年轻肝火旺，又是初来乍到，上不服人的脾气就暴，这也不奇怪，尹同志明天到我家来，我请你喝酒，给你接风，给你消消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