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浮，小浮，飞机来

"你们给我一纸吧。"小浮抓住了一个男孩的书包，手伸去，不容分说掳走了一叠纸。那纸上全画着飞机，用蜡笔涂得五颜六的。小浮说，"画这么多飞机什么？"

"什么？"男孩们听不清小浮的声音，他们一齐问她，"你看见一只黄狸猫了吗？"

外面的街上，老糊涂了的绍兴趟着黄泥走过。她用洗不净的发蓝的手掌遮住刺的光线，目送那几个白踪迹远去。

"我日你娘的天啊我日你娘的地啊！"

没人朝染坊大院里去，只是听见来长生骂得心里发慌，觉得天空下陷了一些，雨落得更急了。睡在竹榻上的老人脑海里间或闪过一座玻璃山的光亮。

黄豆的来长生迟钝地慢慢转过来。他朝施工队的人群笑了笑，想说什么，但嘴角只是李动了一下，然后他又转过去，卟卟卟卟地舂黄豆。

"瞧，飞机，是真的飞机呐。"直到那群银消失在雨后的光里，三个男孩才如梦初醒。

"你们说的是什么呀？"小浮慵懒地靠在栅栏上，拉过一丛蓖麻叶把自己的脸盖起来。

这天小浮不见人影。她原先藏的一片蓖麻林已经被众人纷至沓来的脚步踩伏了，三个男孩的目光寻找神秘的染坊姑娘，后来竟发现她爬到了屋上，居临下俯视着染坊内外。她真像一只猫，绿莹莹的目光游移不定，却没有丝毫的慌张。三个男孩朝小浮挥手，但是小浮看不见他们，小浮离天空最近，她仰着朝灰蒙蒙的远天望，这天是小浮先发现了一群从西向东作神秘航行的飞机。

"飞机要飞过我们城啦。要打仗，你没见城北的防空吗？"

染坊的主人来长生在一个大缸里舂黄豆，他背向人群，姿势显得僵古板。黄杨木的善于卟卟地响，声音听来很气人，等了老半天，不见来长生收走他的印布，布上那些蓝白在放肆地舞和唱歌，得施工队员人人心慌，队长终于忍不住了，将一把雪亮的铁镐挥起来，朝来长生大声喊：

"要打仗呢。"三个男孩神亢奋地喊起来，踩着黄泥继续走，回望望神秘的染坊，觉得染坊里那个猫睛姑娘真是奇怪。

"你们给我一纸。"小浮说。

"喂，挖啦，我们要挖啦。"

那三个找猫的男孩走过了染坊。他们赤棵的小上沾满了泥浆，一瘸一拐的。小浮将一只苍白的手伸栅栏外，那只手在一片绿的蓖麻叶中颤抖着，把三个男孩吓了一。

染坊的故事因此需要重新开始。

老街上的人听见一个鲁的声音在雨天里放大，穿过丝瓜藤和蓖麻叶，显得笨重而又哀婉，像绍兴丧歌的曲调。

来长生抱着微秃的脑袋，在染坊的大院里转，雨在明晃晃的日下飘洒，把愤怒而悲忿的来长生细细地淋遍了。

开始挖土方之前先把那排杂木栅栏推倒了，施工队的队员从城南的各个角落里来，有的从没听说过来家染坊。他们看见满院的家染印布在上飘飘扬扬，蓝与白的颜从光中投下来，每个人的脸也变了，又是蓝又是白，于是都指着别人的脸说好玩，好怪。

寻找黄狸猫的三个男孩也混在人群里。这天他们逃学了。他们总觉得那只黄狸猫藏在染坊的什么地方，只要好多铲铁锹了染坊，失踪的猫会重新跑来。

随着染坊姑娘类似痉挛的叫声渐渐响亮，人们都听见了来自空中的嗡嗡响声，接着五架飞机排列成双翅式的队列，在一刹那间掠过老街上空。那是五只大的银鸟，老街一带的空气被烈地扇动着，染坊里竹绳上每一块印布都朝一个方向飘开来，呼喇喇地响。

里呀？"绍兴又找回染坊院里了。小浮害怕老祖母闻到那血的气味。她想往杂木栅栏外面翻，翻到老街上去，可是一劲也没有了。

染坊人家倒霉了。其实人们早知这一带的防空要挖在染坊的院里，城南的空地只剩下那一块了。老人回忆，在来家染坊诞生以前，城南的玻璃厂迁住郊区，留下一个大的垃圾堆，晴天的时候，垃圾堆里的玻璃瓶映烈的绿莹莹的光，很像一座天宝石矿。那堆垃圾一直没人收拾，越堆越，后来竟成了一座亮晶晶的小山。是在某年天。染坊人家由浙江迁徙而来，像一群候鸟落在垃圾山旁栖息了。绍兴那时候还年轻，她穿着当地少见的蓝底白上布小褂，站在垃圾山，连日重复着一个动作，抓起一个个玻璃瓶朝下面扔啊扔。现在活着的老人还记得绍兴当年扔玻璃瓶的动作和神态，她似乎一也不怕玻璃瓶发散的刺的亮光，睁大的睛一片蓝和白相辉映，自有原始的诱惑。站在一边围观的老街人都让一个陌主女人打动了。绍兴的乡村里大概见不到那么多的玻璃瓶，可是年轻的绍兴就那样把玻璃山扔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