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

他看见老人的手埋在纸堆里，一只苍老的骨节突出的手，一堆或红或白的废纸，当那只手抓起剪刀时，少年听见纸张碎裂的声音，很细微的声音，但他仍然被吓了一tiao，似乎觉得室内陈腐凝固的空气被老人剪了一刀。

从墙上撕下来的那张白纸上残留着墨迹，现在它已被老人剪成一zhong古怪的形状，老人对少年说，他要把它折成一匹ma。纸ma最难弄。老人抬起tou看了看少年，他用食指蘸了蘸唾ye，然后在纸上轻轻地涂抹着，少年发现老人的食指上缠看一条白胶布，白胶布已经变成了脏灰色。老人的手颤动得很厉害，手中的纸因此父父地响着，少年想这并不奇怪，街上的人都说纸扎老人快九十岁了，他快要老死了。从前的我的纸扎店里只有两个人会扎这zhong纸ma，我，还有我女儿青青，老人声音哽咽了一下，他的手突然在纸堆上停栖不动了。怎么啦，怎么不折了？少年说。

我女儿青青，她跟你这么大的时候让街上一颗liu弹打死了，她去布店人家送纸扎，扎着满满一箱纸扎走到吊桥下，不知是哪里飞来的一颗liu弹，穿过纸箱，正好打在青青的xiong口。那是抗日战争，少年说，是日本鬼子打死了你女儿。青青那天穿着她母亲的花旗袍，我记得布店要的纸扎都是她折的，她折完了一匹纸ma后就用白缎把纸箱子扎好了，我说差人送到布店，但青青非要自己送去，她想顺便到布店给我扯一段棉布zuo鞋帮，青青，你不知dao她是个多么巧的女孩，你不知dao她是个多么孝顺的女孩。

假如她不去送货，假如换个人去送货，那她就不会死了。少年想着几十年前那个纸扎店女孩被liu弹击中的情形，眼前便浮现出一只用白缎捆扎好的纸箱子，似乎看见它从女孩手中坠落，轻盈地跌在从前的吊桥下，纸箱子上有一个焦糊的圆dong，一些颜色鲜艳的纸人、纸ma、纸床、纸椅和女孩的血从圆dong中散落出来，散落在从前的香椿树街上。青青那天穿着她母亲的花旗袍，后来替她换衣服时还有许多碎纸条从旗袍里掉出来，我把旗袍抖了好几遍，抖啊抖啊，抖出许多碎纸条碎纸角，红的、绿的、黄的，你不知dao青青多么喜欢zuo纸扎。她天生就是个纸扎店的女儿，可是一颗liu弹打死了青青，我不知dao找谁讨还我的青青，我救不活她。有人说我家的纸扎太像真东西了，是阎王爷到我家来订纸扎了，他把青青带去给他扎纸人纸ma去了。他们在骗你，少年打断老人的回忆说，liu弹就是liu弹，liu弹不chang眼睛，哪来的什么阎王爷？那是迷信。我不知dao是谁害死了青青。我到棺材铺拖了一口最好的棺材给青青睡，那会儿店里还摆着青青zuo的许多纸扎，我把它们都放进了棺材，它们就都跟着青青去了。老人在伤心的回忆中停止了他的工作，他说过他要用这张街tou的标语折一匹纸ma，少年一直盯着老人那双手和桌上的那堆红白废纸，但他发现老人的手颤得厉害，好像已经无法使用剪刀，无法将一堆纸片改变成一匹ma了。少年有点焦躁地等待着老人重新拾起纸和剪刀，但他看见老人的shenti慢慢地向藤椅靠过去，那颗花白的脑袋像一块石tou压在藤椅靠背上，发出一声钝响。你不折纸ma了？莫名其妙，是你自己说要给我折一匹纸ma的。少年愠怒地站起来，顺手把桌上的废纸拍luan了，他说，我以为你会送我一匹纸ma，我可不是来听你唠叨你女儿的事的，什么纸扎店，什么死人活人的，都是迷信的玩意，我不要听。扎一匹纸ma其实就是ma背ma肚上的功夫，其实就是最后撑ma的三下子，我只教过青青，青青早不在了，现在只有我了。老人的手在空中无力地划了一下，少年知dao那只苍老的手在模仿ma的奔跑，老人说，要让纸ma有奔跑的样子，一定要看纸扎店撑ma的功夫，现在没有人会这个绝活了，孩子你走吧，你不是我的青青，我不想让你偷去我撑ma的绝活。莫名其妙。少年倚着门朝后面冷笑了一声，我只是想要一匹纸ma，谁要偷你的东西？

少年chang得十分英俊，他的nong1眉大眼不guan是在学校还是在香椿树街上都备受妇女们的称颂。学校里负责文艺宣传的女教师认为他适合扮演样板戏里的任何一位英雄人物。少年曾经粉墨登场扮演《红灯记》里的李玉和。那一次他在化工厂的lou天舞台上初次亮相，台下一片喝彩之声，提篮小卖拾煤渣，他刚刚唱完第一句唱腔，就听见不远chu1响起惊雷般的一声ju响，化工厂的天空刹那间一片火光焦烟，台下有人喊，别逃，快去救火。台下的人群luan成一团，少年拎着那盏信号灯木然地站在舞台上，看着琥珀色的火光映红了化工厂的烟囱、油塔和厂房，他从来没看见过真实的大火，那个瞬间他把它假设成一zhong舞台背景，用鼓风机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