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生，给我一零钱，我全输光了，雪巧在里面喊。

输光了就下来，别打了，打得人心烦。米生站在屋檐下，抬望着雨雾和光织着的天空，他的心里不快活。

五龙打开纸包，看见一堆雪白的沾满血丝的牙齿。这是我的真牙吗？五龙捡起一颗举了凝视了很久，猛地扔了去，什么真牙？我扔掉的东西都是假的。这些牙齿曾经吃糠咽菜，曾经在冬天冻得打战，我现在一颗也不想留，全给我吧，五龙像个孩似地吼叫了一声，抓起纸包朝街边的垃圾箱扔去，去，给我吧。

谁稀罕你这份孝心？你见她兴了？她永远也不会兴，谁都欠着她的债，永远也还不清。米生冷冷地瞪了雪巧一，你怎么不想法让我兴兴？这讨厌的雨天，你怎么不肯陪我到床上睡一觉？

雨季总是使米生的心情烦躁不安，那些在墙下见雨疯长的青苔似乎也从他畸形的左蔓延上来，覆盖了他的郁的心。米生拖着他的左，从瓦匠街上走米店店堂，又从店堂走后院，他看见他们在后厅搓麻将，母亲惯常的怨天尤人在麻将桌上一如既往。现在她正埋怨手气太坏。我想摸张好牌都这么难？我什么都一样苦，天生命不济，母亲絮絮叨叨他说。我以后再也不玩这鬼麻将了。

你怎么又着个脸？雪巧匆匆地跑来，望着米生的脸，输了一钱你就不兴了？我还不是陪娘玩，让她兴兴。

前厅里的气氛突然变得僵滞凝固，四个女人机械地抓牌打牌，互相渐渐充满了敌意。乃芳终于把牌阵一推，老欠账有什么意思，没零钱就别打了，雪巧的脸微微有红，她窘迫地看了看每个人的脸说，我又

牙医举着一个纸包从后面赶了上来，他把纸包给五龙，这是真牙，给你带回去，真牙是父母血，一定要还给主人的。

雪巧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她在米生的耳朵上拧了一把，然后扭回到前厅。一桌人都等着她，显得很不耐烦，柴生的新媳妇乃芳笃笃地敲打着一张牌，喂，零钱要到了吗？雪巧说，米生手上没有零饯，要不我先到柜上找零钱吧？雪巧用询问的光探测着绮云的反应。绮云绷着脸说，柜上的钱谁也别去动，这是米店的规矩，我早告诉过你们了，你又不是不知。雪巧悻悻地坐下来。她说，那就只好先欠着了，一桌人又开始哗啦啦地洗牌。另外一个女人是竹店的老板娘。绮云突然对雪巧说，你那男人天生抠门，别指望从他手指里挖一个铜板，我的两个儿一个也没有息，米生死脑不舍得用钱，柴生天天在外面瞎混，胡吃海，米店要倚仗他们没几天就会关门。

街上很，雨天的人迹总是稀少的。偶尔路过的人没有注意雨地里放着白光的异，那是五龙的牙齿，它们零落在洼中，落在沟和垃圾箱旁。

霏霏细雨时断时续地下了很久了，在蒙蒙的雨雾里光并没有消失，光固执地穿越雨丝的网络，温地洒在瓦匠衔的石板路上，弯曲绵长的石板路被洗涤后呈现一冷静的青黛，南方的梅雨季节又将来临了。

人把我当人看。如今我要用这嘴金牙跟他们说话，我要所有人都把我当个人来看。

他看见妻雪巧也坐在桌前。雪巧并不会打麻将，她是陪绮云玩的。雪巧是个乖巧伶俐的女人。这是米生在婚后两年间慢慢确认的，米生从心底里厌恶雪巧的这禀，许多事情实际上包着误会，两年前雪巧在米店门叫卖白兰时，米生认为她是个怯生生的可怜的卖女，雪巧粉红的圆脸和乌黑的忧伤的双眸使他怦然心动，雪巧很像他的早夭的妹妹小碗，米生因此对她无法释怀，他从雪巧的竹篮里抓起一大把白兰，扔在米店的柜台上，他掏钱给雪巧的时候顺便握了握她的手，他说，你很像小碗，她五岁就死了，是让哥哥活活闷死的。雪巧当时不解其意，但她准确地从米生的目光里受了怜的内容，并且隐隐地有个预，也许日后会嫁到这个家日丰的米店来。

母亲说的话米生都听见了。米生低低骂了一声，抬起手朝窗台上一扫，一只破瓦罐应声落地。前厅里立刻静了下来，只听见四个女人打牌的响声。米生垂着朝自己的房间里走，米生总是拖着一条断在米店里到走动。他回味着母亲怨气冲天的声音，他记得自己就是在这声音里长大成人的，不仅是因为他十岁那年犯下的罪孽。不仅是因为小碗。米生相信一切都是于灰暗的心灵。这个家就是一个怨气冲天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