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簌簌颤抖,脸上的神色仍然是惊恐过度的苍白,美琪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来,只是拼命地摇头,但郑月清一定要她开口说,郑月清一次一次地搡着女儿瘦小的身体,说。你给我说呀,郑月清跺着脚喊道,是不是你愿意的,你要是不说实话我就打死你。
不,美琪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她用力挣脱母亲的手臂跑进里屋撞上问,郑月清还想去拉女儿的门,但被孙玉珠死死抱住了,孙玉珠一迭声他说,你别逼美琪了,我没有那个意思,你别打她,要打就打我吧,孙玉珠说着自己朝脸颊上扇了一记耳光,是我该打,谁让我生了那么个天杀的儿子。
郑月清觉得一阵眩晕,知道是高血压的病又犯了,她扶着墙走到桌前找到了药瓶,服药的时候她听见孙玉珠在身后悉悉索索地掏着什么东西,猛地回头便看见了孙玉珠讪讪的笑容,孙玉珠说,月清你快躺下歇歇吧,我要走了,再不走惹你气坏了身子,我就更没脸活了。
朝向打渔弄的门重新锁好、插上,夜复归宁静和闷热,郑月清听见河对岸的水泥厂粉碎机轧石的噪音,那种声音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才听得清晰,现在也不知道是几点了,郑月清抚额坐在桌前,想起那只三五牌台钟需要上弦了,她伸手去抓钟,这时候她才发现钟下压着的那只信封,一叠十元纸币露出一半,郑月清明白过来了,她说,瞎了她的狗眼。但她还是把信封里的钱抖到桌上数了数,一共是五百元。瞎了她的狗眼,郑月清在昏黄的灯下低声骂道,五百无想让我把女儿卖了?
寿康堂现在已经被更名为健民药店,药店里卖着中药、西药、农药、鼠药和免费的避孕工具,除了老鼠药有大批的顾客,店里的三个女店员很少有机会去那只巨大的红木药柜前抓药,在漫长的夏日午后,三个女店员伏在柜台上昏昏欲睡,偶尔地抬头看看通过店铺的行人,行人打着黑洋伞匆匆而过,但拾废纸的老康仍然顶着骄阳坐在药店的台阶上,一年四季老康都喜欢坐在这里整理箩筐里的废纸。女店员们都知道老康从前是药店的主人,店里的红木药柜是老康当年请浙江木匠精心打制的,女店员们知道药柜刚刚装好三百个黄铜拉手,老康就被赶出药店了。老康曾经到处申辩说他从未卖过假药,他给朝鲜战场的志愿军提供的是货真价实的阿司匹林,但是老康是否卖假药的问题现在早被人淡忘了,红木药柜上或许已经积聚着二十年的灰尘,而从前的寿康堂老板也已经拾了二十年的废纸,老康的佝偻的背影和破箩筐也成为香椿树街人熟识的风景了。
老康整理着筐里的废纸,废纸主要由墙上的标语、法院布告、爱国卫生宣传画以及地上的冰棒纸、旧报纸组成,老康需要把旧报纸拣出来,因为它们在收购站的价格明显高出别的废纸。但是旧报纸往往很少,而且都是油腻腻的包过卤菜熟食的,老康通常在搜拣报纸的同时把报纸的主要标题读一遍,他说,金日成走了,西哈努克又来了。他说,美国鬼子又在扩军了。
老康看见一个穿绿裙子的女孩挨着墙壁朝药店走来,他知道那是打渔弄里郑医生的女儿,但他叫不出女孩的名字,他对女孩说,你长大了就像胡蝶一样漂亮。但女孩没有搭理这个肮脏的言行古怪的老头,她皱着眉快步绕过台阶上的老康和箩筐,闪进药店里去。她不知道胡蝶是谁,现在的孩子什么也不知道,老康摇摇头失望地自言自语着,他听见女孩在药店柜台前要买安眠药,女店员们问,美琪你买安眠药干什么?安眠药不可以乱吃的。名叫美琪的女孩说,是我妈妈让我来买的,她晚上睡不好觉。老康在外面又摇了摇头,自言自语着说,这种药最好别碰,睡不着觉也别吃它,我开过药铺,可我什么药都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