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顷，只见大太监吴良辅引着太后大玉儿凤冠黄袍地姗姗走来，随行只有两个近女，都穿着红袄绿裙，梳着辫，耳旁两朵，手上各自捧着托盘锦等。长平缓缓起，带着香浮和建宁迎上前来，不卑不亢，仿佛对太后的驾临早在意料之中似的。

建宁又『』嘴说："还有树。"长平说："你真是聪明，植这些事情我原来是不懂得的，也是他教给我。他每天跟我谈的就是这样，怎么树，怎么埙，怎么弹弓…"

建宁恨恨说："我最恨乌鸦，黑漆漆的难看死了，叫得又难听，又像哭又像笑，我们的祖先怎么会是乌鸦呢？是凤凰或者孔雀多好，或者像土尔扈特人那样，奉天鹅当祖先，至少也该是一只鸽呀。如果有一天我能得了主，就下令把天下的乌鸦全杀了。"

她与她之间，不知谁才应该是这紫禁城真正的主人。

长平说："当时，他也是在这里停下来，我也是和你现在这样，觉得好奇，就忍不住睁开了睛，望着他，却不肯问他。可是他看见我抬，已经很兴，眉开笑地，问我是不是喜听，还说要多说些故事给我听，可是他又叹气说：杀伐生涯实在乏善足陈，他的一生里从来也没有过什么好故事，又说：我给你个曲吧，是我们家乡独有的玩意儿呢。然后，他便拿了一只圆球样的乐来…"

赞仪声唱赏赐之："青玉佛像一尊，琉璃狮香炉一个，上好的檀香九十束，南海沉香屑九盒，制尼袍三，另有茶叶数筒，心数盒。"

太后仿佛这才看见建宁，略略惊讶，但也未加苛责，只淡淡说："你在这里吗？素玛到找你呢。"建宁垂说："刚来，这便要回去了。"太后，随即从腰带上解下一枚致玲珑的玉佩来递在香浮手上，拉着手说："这是小公主么，比我们大清的格格可秀气文静得多了。"

只听长平接着往下说："他为人好不好，我也不便评价。不过他在我面前，倒是斯文和气的，收起所有的霸气，从来不说那些打打杀杀的事。他每次来看我，我都闭着睛装睡，不肯同他说话。他也不恼，就坐在那里自说自话，给我讲乡间的故事，他说他父亲是养的，他很小的时候已经在帮家里农活了，闲时便往树上扔石玩儿。一颗石手，飞上去的是鸟，掉下来的是果；再大一，学会弹弓，到寻好，亲自选了木杈在石上打磨光，仍然用石武，可是鸟儿已经不再往天上飞，也跟着果一齐掉落地了；再后来，学会了使弓箭，成为百发百中的神箭手，『』的便不再是果或鸟儿，而是敌人，想『』谁便『』谁，从未失过手，只有一次在承天门前…"

长平，说："正是埙。那是我第一次亲近那天籁之声，觉得那悠扬前所未闻，回『』气。从前我会弹奏很多乐，琴、瑟、筝、笛、琵琶都不在话下，可是这只胳膊断了，只剩下一只手，那是什么乐也弹不成了。他说：我教你埙吧。我看看那埙，上面有七个，要两只手十只手指换着住那些气孔才得抑扬顿挫来，我又怎么学得会呢？他说：不怕，我替你另一个。他每天要理那么多政事，可是一闲下来，就开始捣腾泥土，研究一只特制的埙，居然真被他发明了新的四孔埙来，别看只有四个孔，可是商角徵羽一样不少，照旧得好曲调来。能够重新奏一新乐的诱『惑』太大了，我忘记了对他的仇恨，认真地跟他学会了埙…"

建宁打断说："幸亏仙姑肯喝『药』，不然果真死了，我到哪里认识仙姑呢？这样说来，那李自成也不坏。"

长平笑着

长平施礼谢赠，坦然接受，淡淡地命阿琴阿瑟接了送雨阁内，又引香浮来给太后见礼。

她们静静地对视着，并没有上寒暄见礼，好像被对方的风仪所惊羡。

过无数回的了，可是我的却偏偏一天天好起来…"

建宁拳掌地说："仙姑教给我好不好？我也要一只弹弓来，专门打乌鸦。"

长平的声音停下来，神忽然凝住，仿佛想起了什么。

她们终于见面了——大明最后一位公主，和大清第一位太后。

建宁叫："我知了，是埙，我和皇帝哥哥第一次来雨阁时，仙姑奏过的。"

长平也非常谦恭地还了礼，以一位禅师的份而非臣民。她知真正的对手来了，这太后才是紫禁城里真正的权力心，既是后的掌权人，也是前廷的政者。这位科尔沁草原上的格格微笑的角微抿着，鼻梁，有着中原女罕见的刚毅英姿，肌肤是一羊脂般透明细腻的白皙光洁，使她看不上去年龄模糊。婀娜的材即使笼罩在长可掩足的宽大旗服下也仍然不掩玲珑，袍是鹅黄缎面常服，领、袖端、襟摆、衣裾都大镶大，刺金绣银，外面罩一件墨绿琵琶襟，也是绣满四季鸟，『』彩明丽；梳着一字，『』着翡翠钿和大东珠，脚蹬一双三寸底的绣鞋，手指纤细，尾指着长长的金甲。长平猜想那是可以打开紫禁城政治中心的钥匙，倘若用这样的一双手来指江山，那江山必是锋锐而疼痛的吧。

香浮惊讶："你们不是奉乌鸦为祖先，叫作神鸦，不许伤害的吗？"

香浮也在心里说：好险，要是娘亲那时候死了，便没有我了。想到自己这个人很可能会不存在，不禁觉得后怕，悄悄儿地掐了自己胳膊一下，疼得一哆嗦，知这个自己是真实存在的，才放下心来。

在大玉儿中，长平公主是神秘的，贵的，也是伤的，落寞的，她代表着一整个逝去的朝代，是这朝代留在紫禁城里的活动标本，是时代的鉴证，也是大清军队最珍贵的战利品。她穿着单薄的尼袍，一只袖空垂着，仿佛笼着看不见的血腥。因为那残缺，使她周都散发一凄『迷』哀艳的气质。然而她仍然是丽的，即使不施粉黛，即使荆衣麻鞋，即使废为庶民，她仍然有一与生俱来的贵气度，令人不敢『』视。大玉儿不得不避开神，笑问候。

长平正想说话，忽然阿笛慌慌张张地跑来通报，喊着"太后娘娘驾到"。接着琴、筝、瑟也都围拢来，匍伏在地，不住发抖，不知这位权倾后兼及朝政的太后娘娘突然驾临究竟是福是祸，而世外桃源的建福园从今往后又将会发生些什么不可预料的大改变。连建宁也坠坠不安，不知太后看到自己在这里会不会见怪，拉住香浮的手，手心里微微地沁汗来。香浮从未见过太后，而且她自生以来也没什么人呵斥过她，便是顺治皇帝也都是常来常往情同兄妹的，便以为这里人人对她都很好，反而毫无惧意。

香浮急："说下去呀，他学会了『』箭便怎样？又在什么时候失过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