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到哪里去？他反问你。他逃不这偌大的国家，离不开他领工资吃饭那蜂窝样的机关大楼，他的城市居民和月领的粮票＊二十八斤＊，和油票＊一斤＊，和糖票＊半斤＊，和票＊一斤＊，和一年一度发的布票＊二十尺＊，和工资比例购买手表自行车或线等日用叩的工业卷＊二.0五张＊，以及他的公民分，都由他那个蜂窝里给。他这只工蜂离开那蜂巢又能飞到哪里去？他说他别无选择，就是”只栖在这蜂巢里的蜂，既然蜂窝染上疯病，可不就相互攻击，胡扑腾，他承认。

那么，能不能选择另”苟活的方式？比如说，就一个顺民，顺大而淌，今天且不明天，随政治气候而变化，说别人要听的话，见权力就归顺—.你问。

这才吐句肺腑真言，也是他表伯父第”次同他谈及政治，没再把他当小孩了，说：

“我也是藉病躲风啊，要不是大跃之后党内反右倾，靠边到如今，不问世事已七八年了，尚能苟延残。”

“表伯父，您是长期在家休养，哪里知运动一来，人人不能不表态，没法不卷！”

这是他表伯父送他到门最后的话。之后不久，还不算老迈的他这表伯父冒了，住队医院打了一针。不料，几个小时后就推了大平间。他老上级失去人自由的那位革命元勋，一年后也死在军医院里，这却是许多年后，他从一篇平反昭雪的悼文中读到的。他们当年革命时肯定都没有料到，这革命竟得他们自己也睁睁等死，一筹莫展。临终时，他们就不后悔？他自然无从知。

那么，你大概就是个天生的造反派一.或是生来就有反骨一.

“告诉你爸，谁也救不了谁，好自为之自己保重吧，”

怪异的是这世界，并非是寄生在这窝里的虫，这虫说。

那么，你还造甚么反？也到这绞机里去馅饼，还是添作料？

他这老革命的表伯父当然不是不知，于是长叹”气：

一只会笑的虫，多少有怪异，你贴近端详他。

如今，你回顾当初，不能不自问。

他说那更难，比造反还更加吃力，要费更多的心思，得随时随地去捉摸那瞬息变化的天气，而老天的睥气和心思又如何摸得准？小民百姓他爸可不就这样，临了得还是吞下一瓶安眠药片，同他那老革命的表伯父下场也不相上下。而他所以造反，也并没有明确的目的，恰如螳臂挡车，仅仅于求生的本能。

这胡扑腾就救得了命？你问。

不，他说他生温和，同他父亲一样，只不过年轻，血气方刚，还不懂世故，可他父辈的老路又不能再走，路也不知在哪里？

“这世啊，要是过去，还能躲山老林，到庙里当和尚去…”

他这表伯父又说到他的老上级党的某位元老，战争年代有过番生死之，文革爆发之前路过来看他，把警卫员支开到外面去，就关照过：党中央要大事啦，今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了。临走留下了一床织锦缎被面，说是算是作为诀别的纪念。

不会逃吗？

可他说，情势使然，容不得冷旁观，他已经明白不过是运动中的＊个走卒，不为统帅而战还折腾不已，只为的生存。

可已经扑腾了呀，他当初能意识到，就不是虫了，他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