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摘下镜，瞄了他”，认他并非当地的农民，唔了一声，把书放在上。

“甚么医书？”他又问。

“医书。”老人立刻说明。

新生活又在那里？他想起罗说过的这话，他这同学比他明白得更早。他也许就该找个农村姑娘，生儿育女，便是他的归宿。

可没有士大夫归隐的悠闲。每天，刚蒙蒙亮，听到村里的广播喇叭唱起“东方红，太升，中国了个…”便同农民一起下田里秧。然而，用不著再装模作样背诵的语录了。一天劳累之后，不在别人监督下，有一杯清茶，靠在竹椅背上，两一伸也就可以了。夜晚独自一人躺在这宽大的板铺上，也不用再提防说梦话，就是实实在在的幸一帽。

托尔斯泰的一黑暗的势力一这剧本就在书箱面上，从木条中透的得封面上托老的大胡黄迹斑斑。这剧本写的是一个农民杀婴的故事，那暗张的心理曾令他震动，同托氏早年的一战争与和平一那贵族气迥然不同。他没再翻看，怕影响到内心刚刚取得的平和。他想读一些远离这环境的书二些非常遥远的故事，纯然的想像，一些莫名宜一妙的东西，臂一如一《易普生剧作集》中的《野鸭》。而黑格尔的一学一第一卷，他打买来多少年了还未曾翻阅过，读书也有助于调解力的疲劳。他把克思和列宁的几本书总放在桌面上，晚上睡前，从书箱里拿要看的书，开著电灯靠在床上随便翻看。电灯泡从房梁上吊下来，没灯罩就由它把窗照亮，远近的农家夜后一片漆黑，舍不得用电，吃罢晚饭便睡觉了，就他屋这盖孤灯，也不用遮掩，而遮遮掩掩没准还更让人起疑，他想。

几个月之后，他将近跟得上乡人活的速度，不像县里来的下放三天两找个实便回县城去了。本地的在农民里都是老爷，下田也只是样，他却得到一致的碑，以为赢得了农民和乡们的信任，于是打开了钉上的那几个书箱。

“老人家，还看书呢？”他问。

早稻收割之前有几天空闲，村里男人们都上山打柴。他也腰上把砍刀，跟著山。每月他县城一趟，到下放的办公室领一回工资。买担木炭就够烧上几个月，上山砍柴无非是藉此认识四乡的环境。

在山前的山洼里，这公社最边远的生产队，只有几人家的”个小村，他见到个铜边镜的老者坐在家门太下，两手捧一本虫蛀了的线装书，细眯起，手臂伸得老长，书离得远。

“能看看你这书吗？”他问。

无非是从此当个农民，凭力气挣饭。他得学会所有的农活，犁田坝田秧割稻掏粪挑担，样样都，不指望那工资还能长久发下去。他得混同在乡里人之中，不让人觉得他有甚么可疑之，在这里安立命，没准就老死在此，给自己找一个家乡。

他并不认真读，边翻阅边遐想，一野鸭一中的人他不明白，黑格尔这老无中生有，把审的受成没完没了的思辨，他们都活在另一个莫须有之乡，而他这真实的世界他们来看同样也不可理解，不可能相信。他躺在瓦下听飒飒雨声，这梅雨季节四下淋淋，路边野草和田里下的禾苗夜里都在疯长二天比”天，”天比一天来得油绿，他就要把生命消耗在年复一年长起来又割掉的稻田里。一代代生命如同稻草，人同植”样，不用有脑，岂不更为自然？人类的全努力积累的所谓文化其实都白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