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纸没有人偷，电铃上的钢板却被撬去了。看门的巡警倒有两个，虽不是双生，一样都是翻领里面竖起了木渣渣的黄脸，短与长统袜之间木渣渣的黄膝盖；上班的时候，一般都是横在一张藤椅上睡觉，挡住了信箱。每次你去看看信箱的时候总得殷勤地凑到他面颊前面，仿佛要询问："酒刺好了些罢？"

人类天生的是闲事。为什么我们不向彼此的私生活里偷偷的看一呢，既然被看者没有多大损失而看的人显然得到了片刻的愉悦？凡事牵涉到快乐的授受上，就犯不着斤斤计较了。较量些什么呢？——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

然而一年一度，日常生活的秘密总得公布一下。夏天家家都大敞着门，搬一把藤椅坐在风里。这边的人在打电话，对过一家的仆欧一面熨衣裳，一面便将电话上的对白译成德文说给他的小主人听。楼底下有个俄国人在那里响亮地教日文。二楼的那位女太太和贝多芬有着不共天的仇恨，一捶十八敲，咬牙切齿打了他一上午；钢琴上倚着一辆脚踏车。不知哪一家在煨汤，又有哪一家泡了焦三仙。

恐怕只有女人能够充份了解公寓生活的特殊优：佣人问题不那么严重。生活程度这么，即使雇得起人，也得准备着受气。在公寓里"居家过日"是比较简单的事。找个清洁公司每隔两星期来大扫除一下，也就用不着打杂的了。没有佣人，也是人生一快。抛开一切平等的原则不讲，吃饭的时候如果有个还没吃过饭的人立在一边睁睁望着，等着为你添饭，虽不至于使人不下咽，多少有些讨厌。许多边杂事自有它们的愉快质。看不到田园里的茄，到菜场上去看看也好——那么复杂的，油的紫；新绿的豌豆，熟艳的辣椒，金黄的面，像太里的皂泡。把菠菜洗过了，倒在油锅里，每每有一两片碎叶粘在蔑篓底上，抖也抖不下来；迎着亮，翠生生的枝叶在竹片编成的方格上招展着，使人联想到篱上的扁豆。其实又何必"联想"呢？篾篓的本的不就够了么？我这并不是效忠于国社党，劝诱女人回到厨房里去。不劝便罢，若是劝，一样的得劝男人到厨房里去走一遭。当然，家里有厨而主人不时的下厨房，是会引起厨最烈的反的。这些地方我们得寸步留心，不能太不识眉低。

只小一号的瓶装了豆腐浆来，我们问："咦？瓶又有了？"他答："有了。"新的瓶是赔给我们的呢还是借给我们的，也不得而知。这一类的举动是颇有社会主义风的。

公寓是最合理想的逃世的地方。厌倦了大都会的人们往往记挂着和平幽静的乡村，心心念念盼望着有一天能够告老归田，养蜂菜，享清福，殊不知在乡下多买半斤腊便要引起许多闲言闲语，而在公寓房的最上层你就是站在窗前换衣服也不妨事！

我们的新闻报每天早上他要循例过目一下方才给我们送来。小报他读得更为仔细些，因此要到十一二钟才得到我们看。英文，日文，德文俄文的报他是不看的，因此大清早便卷成一卷在人家弯曲的门钮里。

屋园里常常有孩们溜冰，兴致的时候，从早到晚在我们上咕滋咕滋锉过来又锉过去，像瓷的，又像睡熟的人在那里磨牙，听得我们一粒粒牙齿在牙仁里发酸如同青石榴的，剔一剔便会掉下来。隔一个异国绅士声势汹汹上楼去涉。他的太太提醒他："人家不懂你的话，去也是白去。"他揎拳掳袖："不要，我会使他们懂得的！"隔了几分钟他偃旗息鼓嗒然下来了。上面的孩年纪都不小了，而且是女，而且是丽的。

有时候也到没有佣人的苦。米缸里虫，所以掺了些胡椒在米里——据说米虫不大喜那刺激的气味，淘米之前先得把胡椒拣来。我了一只白的虫的当胡椒，发现了这错误之后，不禁大叫起来，丢下饭锅便走。在香港遇见了蛇，也不过如此罢了。那条蛇我只见到它的上半截，它钻来矗立着，约有二尺来长，我抱了一叠书匆匆忙忙下山来。正和它打了个照面。它静静地望着我，我也静静地望着它，望了半晌，方才哇呀呀叫声来，翻便跑。提起虫豸之类，六楼上苍蝇几乎绝迹，蚊少许有两个。如果它们富于想象力的话，飞到窗往下一看，便会倒了罢？不幸它们是像英国人一般地淡漠与自足——英国人住在非洲的森林里也照常穿上了燕尾服晚餐。

谈到公德心，我们也不见得比人。台上的灰尘我们直截了当地扫到楼下的台上去。"阿，人家栏上晾着地毯呢——怪不过意的，等他们把地毯收了去再扫罢！"一念之慈，上生灿烂圆光。这就是我们的不甚彻底的德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