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愿意试试看。在某范围内，她什么都愿意。她侧过脸去向着他，小声答应着："我懂得，我懂得。"她安着他，然而她不由得想到了她自己的月光中的脸，那脆的廓，眉与，得不近情理，得渺茫，她缓缓垂下去。柳原格格的笑了起来，他换了一副声调，笑："是的，别忘了，你的特长是低。可是也有人说，只有十来岁的女孩们适宜于低。适宜于低的，往往一来就喜低。低了多年的，颈上也许要起皱纹的。"苏变了脸，不禁抬起手来抚摸她的脖，柳原笑："别着急，你决不会有的。待会儿回前房里去，没有人的时候，你再解开衣领上的钮，看个明白。"苏不答，掉转就走，柳原追了上去，笑："我告诉你为什么你保得住你的。萨黑荑妮上次说：她不敢结婚，因为印度女人一闲下来，待在家里，整天坐着，就发胖了。我就说：中国女人呢，光是坐着，连发胖都不肯发胖──因为发胖至少还需要一力。懒倒也有懒的好！"

苏嗔："你自己承认你装假，可别拉扯上我！你几时捉我说谎来着？"柳原嗤的一笑："不错，你是再天真也没有的一个人。"苏："得了，别哄我了！"

不作声。他走，她就缓缓的跟了过去。时间横竖还早，路上散步的人多着呢──没关系。从浅湾饭店过去一截路，空中飞跨着一座桥梁，桥那边是山，桥这边是一堵灰砖砌成的墙，拦住了这边的山。柳原靠在墙上，苏也就靠在墙上，一看上去，那堵墙极极，望不见边。墙是冷而糙，死的颜。她的脸，托在墙上，反衬着，也变了样──红嘴、睛、有血、有、有思想的一张脸。柳原看着她："这堵墙，不知为什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类的话。…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苏，如果我们那时候在这墙底下遇见了…苏，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真心。"

柳原静了半晌，叹了气。苏："你有什么不称心的事？"柳原："多着呢。"苏叹："若是像你这样自由自在的人，也要怨命，像我这样的，早就该上吊了。"柳原："我知你是不快乐的。我们四周的那些坏事、坏人，你一定是看够了。可是，如果你这是第一次看见他们，你一定更看不惯，更难受。我就是这样，我回中国来的时候，已经二十四了。关于我的家乡，我了好些梦。你可以想像到我是多么的失望。我受不了这个打击，不由自主的就往下溜。你…你如果认识从前的我，也许你会原谅现在的我。"苏试着想像她是第一次看见她四嫂。她猛然叫："还是那样的好，初次瞧见，再坏些，再脏些，是你外面的人。你外面的东西。你若是混在那里长久了，你怎么分得清，哪一份是他们，哪一份是你自己？"柳原默然，隔了一会方："也许你是对的。也许我这些话无非是借，自己糊自己。"他突然笑了起来："其实我用不着什么借呀！我玩──我有这个钱，有这个时间，还得去找别的理由？"他思索了一会，又烦躁起来，向她说："我自己也不懂得我自己──可是我要你懂得我！我要你懂得我！"他嘴里这么说着，心里早已绝望了，然而他还是固执地，哀恳似的说着："我要你懂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