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着他心底里藏着的一些什么东西,仿佛暴露在外面的一切都不是他,只是一些皮毛。
斗争已经达到了高潮。再给他戴上了一顶丑角式的白纸糊的高帽子,上面写着“消灭封建势力”,此后他就被牵下台去,另换了别人上来。地主一个个被斗倒了之后,农会主席下令把台上的白布横额拆了下来,绷在竹竽上,两个人扛着走下台去,民兵押着地主们在后面跟了上来,一长串地主戴着高帽子游街。民众依旧分组跟在后面,高呼口号。绕着村子游行了一周,仍旧把地主送回小学校去扣押起来。
开过了斗争大会,土改工作并没有结束,其实才正进入紧张阶段。第二天再度召开群众大会,选出了一个评地委员会,评议阖村田地的优劣。土改工作队员帮着他们计算亩数,会珠算的忙着拨算盘,不会珠算的就有无数冗长的算术题要做。同时还要计算地主应当清偿的历年剥削所得的,与积欠的工资。
工作队员天天聚着在合作社算账。张励把这些刻板的工作留给他们做,自己却腾出身子来和干部们进行追欠的另一部分──挖底财。
现在小学校里住着不少的工作队员,都是像刘荃一样仓促地从农民家里搬出来的,他们的房主人都是由富农中农提升为地主。他们分住在小学校里的教务室与课堂里,离后进的小院子很远,但是夜里常有时候听到惨叫的声音,大家都知道是挖底财的工作在进行,但是谁也不敢深究。
这一天张励忽然得意洋洋地向刘荃说:“唐占魁自己承认有五十块洋钱埋在地下。也说不定还不止这些。不要看不起人家『表壮不如里壮』,肉子厚得很!所以像你这样的知识分子是很容易给他们蒙过去的。而且你以为他生活过得苦,也还是拿城市里的生活水准做标准,我早就指出了这一点。”
正说着,孙全贵走了过来说:“张同志,我马上就带他去一趟吧,迟了怕他家里人把东西挖出来挪了地方。”
“他不是说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吗?而且要挖也早挖了。不过你现在马上去一趟也好。”
“刘同志,”孙全贵笑着向刘荃说:“你在他家住过的,他那屋子你横是摸清楚了,你也跟着走一趟吧?”
刘荃觉得张励在旁边微笑着注视着他,大概以为他一定又会犯温情主义,因而感到为难。他立刻很爽快地回答了一声:“好。走!”
孙全贵另外带着四个民兵,又分了一只破枪给刘荃拿着,以壮声势。当下把唐占魁从后院的黑屋子里提了出来,用绳子套着他一条胳膊一条腿,绳子握在民兵手里。唐占魁已经不是在斗争大会上的情形了,遍身灰土与血渍,走路依旧不方便,比以前瘸得更厉害了,脸上有些伤痕似乎也是前天开会的时候还没有的。眼睛肿得合了缝,押解他的人里面有刘荃,也不知道他看见了没有。
一行人进了村子,走进唐家的院门。唐占魁的女人在窗户眼里张见他们押着他进来,不禁惊喜交集,连忙轻声叫了声“二妞!爹回来了!唉,只要人回来就算了!总算老天保佑,只要人没事就好!”一面念叨着,急忙迎了出来,却陪着小心没敢说什么,也没敢向刘荃招呼,眼睛却忍不住连连向唐占魁偷看着。
大家都没有理睬她,径自押着唐占魁进了屋子,他老婆也怯怯地跟了进来。
刘荃的第一个感觉是有些诧异,里面的屋子并没有怎样改变。灶门前横卧着两捆茅草柴。唐占魁的旱烟袋依旧躺在墙上的黄土窟窿里。只是满屋子东一张西一张贴上了许多白纸封条,看着有些刺眼。二妞两只手抄在黑布围裙底下,站得远远地望着他们。她看见他就像是不认识一样。
“拿把锄头来!”孙全贵掉过脸来向唐占魁的女人说。
那妇人呆住了,和她女儿面面相觑。显然她是想起了村子上有一次,有个人犯了事,被干部一锄头打死了的事。她惊慌得说不出话来。
“妈,锄头犁耙不是都封起来了?”二妞说。
“是呀,孙同志,都贴上封条了,”她母亲连忙接上去说:“不敢动它。”
“胡说!是我叫拿的,有什么要紧?快去拿来!”
唐占魁的女人只是俄延着不动身。还是二妞明白,看了看他们手里的枪,觉得他们要打死唐占魁还不容易,何必一定要锄头。她随即跑到那封了门的磨房里,把封条撕了,拿了把锄头出来。一个民兵接了过去。
“把门关起来!”孙全贵吩咐着。
二妞母女眼睁睁地望着,看见锄头又递到唐占魁手里。
“快挖!”那民兵在他背后踢了一脚。
“把门背后的东西挪开,扫帚拿走,”孙全贵说。
“挖什么呀,天哪?”唐占魁的女人颤声问。
唐占魁一锄头筑下去,身子往前一栽,几乎跌了一交。
刘荃实在忍不住了。“算了算了,让我来吧,叫他滚到一边去。照他这样要挖到几时?”
他把枪倚在门框下,去夺唐占魁的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