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没关系，”他说。

戈珊仍旧把电话线绕着玩，她在和隔一张桌上的人谈论着买团票看电影的事。

“喂？”刘荃向听筒里说：“嗳，是的，我是刘荃。…咦，是你？──”在全世界所有的人里面，他最想不到会是她。

刘荃却笑着向四面看了一看，然后低声说：“列宁说的：『共产党人的和平，不是和平主义的和平──是彻底消灭敌人的和平。』”

“真的。在『列宁全集』上，不信我可以翻给你看。”

刘荃简直说不话来。

星期日的上午，百货公司前面照例挤着许多无可去的人，小职员，拖儿带女的黄脸妇人，全家都穿著灰扑扑的蓝布解放装，站在橱窗面前看着里面的活动广告作为消遣。橱窗里正中陈列着斯大林泽东的照片，后面一只银纸扎大盘徐徐转动，盘上缀着一只只和平鸽。人们在娱乐方面变得非常容易满足，现在的戏剧电影也并不比这个好看多少。大家抱着孩站在那里孜孜地看着。大些的孩们坐在街沿上的铁阑上，无聊的踢着阑。

她比他记忆中似乎还更丽，发现在完全直了，也留得长了些，更像一个东方的姑娘。她没有帽，蓝布制服洗得褪成淡紫。

刘荃走过来拿起听筒，戈珊向他瞟了一，轻声说：“喝！有记者来访问了，现在是真抖了，怪不得不理人了！”

他完全不理会。有一次为了公事需要和她谈话，也是极简短的几句。一方面她也是冷若冰霜，一脸不耐烦的样。

个同事写了个字条，团成一团丢过去，又不小心打在刘荃肩上。

有一次戈珊桌上的电话铃响了，她拿起来听。“…哦，你等一等。”然后又问了声：“你哪儿？…”她把听筒向桌上一搁，同刘荃那边没好气地叫喊了一声：“你的电话！──文汇报的记者。”

他倚在写字台角上站着，背对着戈珊。戈珊坐在那里翻着一叠文件，有意无意地把电话线挽在手上绕着玩。绕来绕去，电话线越缩越短，刘荃不得不拨过来对着她。她有意无意地向他笑了一笑，一只眉微微向上一挑。那媚的笑容里没有丝毫的歉意，但是仿佛有一无可奈何的神气，又像是看着许多回忆化为烟尘，使她到迷惘。

她曾经听见人背地里在说，援朝的战事不利，所以现在发动了浩大的和平攻势，急于要议和。“也许真的会停战了，”她说。

电灯熄灭了。今天演的是一张苏联传记片，上座不到三成，他们坐在一排的正中，前后左右都是空的，十分寂寞。

走过一家电影院，刘荃说：“去看场电影吧？这张片北边演过没有？”看一场电影又可以占掉不少时间，散场后他可以送她回宿舍了。

片中照例又有青年时代的斯大林现，蓄着一菱角鬓，是一个二十世纪初期的标准男，一双笑，目光闪闪，光略有些鱼尾纹，更显得风神潇洒。在这张片里，他在沙皇治下被放逐在西伯利亚，躺在那荒

电影院的领票员也和观众一样穿著蓝布制服，只是手臂上裹着一块白布臂章。影片还没有开映。在那昏黄的剧场里，卖冷饮与冰淇淋的穿梭来住，还有人托着一只洋磁脸盆，上面盖着一条气腾腾的巾，轻声吆喝着“豆腐！五香蘑菇豆腐！”

刘荃自己也知他话说得太多。这也是一逃避，很奇异地，他几乎用这些辛辣的言语来挡掉她的手臂，他不要和她接近。他自己有一不洁之。

刘荃怔怔地望着她，没有觉；或者是心里太，分辨不是什么觉。“我现在走不开，”他机械地向电话里说：“一会儿见。”他挂上了电话，立刻回到自己的角落里去。

“我今天上午刚到。已经打过一次电话来了，没打通，”黄绢的声音兴奋地笑着说：“真想不到──在济南忽然接到命令，把我调到上海去在『团报』工作，也来不及写信告诉你──信到人也到了。”

刘荃和黄绢在人丛中缓缓地走着。看到橱窗里的和平鸽，黄绢说：“近来和平的空气很厚。”

黄绢沉默了。她到上海来以后，这是第二次见到他，她觉得他的神情有异样。他用讽刺的吻谈到他的工作，也谈到一般的情形。不旁边有人没有人，她不鼓励他说那样的话。

“你几钟下班？”黄绢问：“你现在忙吗？在电话上讲没有妨碍吗？”

“这是列宁说的还是你说的？”黄绢有慌张地带着笑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