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桢便站定了脚，这时候似乎危险已经过去了，她倒又忍不住要看看，到底是不是世钧，因为太像梦了，她总有不能相信。这一段地方因为有两家鞋店橱窗里灯光雪亮，照到街沿上，光线也很亮，可以看得十分清楚，世钧穿的什么衣服，脸上什么样。虽然这都是一-那间的事，大致总可以觉到他是胖了还是瘦了，好象很发财还是不甚得意。但是曼桢不知为什么，一印象也没有，就只看见是世钧，已经心里震着，一阵阵的似喜似悲，一个就像浮在大海里似的，也不知是在什么地方。

她只呆呆的向那边望着，其实那公共汽车已经开走了，世钧却还站在那里，是因为车上太挤，上不去，所以只好再等下一。下一车要来还是从东面来，他自然是转过来向东望着，正是向着曼桢。她忽然之间觉得了。要是上掉过来往回走，未免显得太突然，倒反而要引起注意。这么一想，也来不及再加考量，就很仓皇的穿过路，向对街走去。这时候那汽车的一字长蛇阵倒是松动了些，但是忽然来了一辆卡车，嗤溜溜的顿时已经到了前，车上两盏大灯白茫茫的照得人，那车放大得无可再大，有一间房间大，像一间黑暗的房间向她直冲过来。以后的事情她都不大清楚了，只听见"吱呦"一声拖长的尖叫，倒是煞住了车，然后就听见那开车的破大骂。曼桢两条颤抖得站都站不住，但是她很快的走到对街去，幸而走了没有多少路就遇到一辆三车，坐上去，车已经踏过了好几条路，心里还是砰砰的狂个不停。

这一向正是酷的秋老虎的天气，这一天傍晚倒凉了些。曼桢因为不常去，鸿才虽然有一辆自备三车，她从来也不坐他的。她乘电车到杰民那里去，下了电车，在路上走着，淡墨的天光，一阵阵的凉风上来，别一定有地方在那里下雨了。这两天她常常想起世钧。想到他，就使她想起她自己年轻的时候。那时候她天天晚上去教书，世钧送她去，也就是这样在路上走着。那两个人彷佛离她这样近，只要伸手去就可以碰到，有时候觉得那风着他们的衣角，就飘拂到她上来。彷佛就在她旁边，但是中间已经隔着一重山了。

六安沦陷了有十来天了，汇兑一直还不通，想必那边情形还是很混。曼桢想给她母亲寄一钱去，要问问杰民汇兑通了没有，这些话在电话上是不便说的，还是得自己去一趟，把钱给他，能汇就给汇去。他们这是一个小小的分行，职员宿舍就在银行的楼上，由后门。那天曼桢特意等到他们下班以后才去，因为她上次听见杰民说，世钧到他们行里去过，她很怕碰见他。其实当初是他对不起她，但是隔了这些年，她已经不想起那些了，她只觉得她现在过的这日是对不起她自己。也许她还是有一恨他，因为她不愿意得到他的怜悯。

忽然电灯一亮，是鸿才回来了。曼桢便一翻朝里睡着。鸿才今天回来得特别早，他难得回家吃晚饭的，曼桢也从来不去查问他。她也知他现在又在外面玩得很厉害，今天是因为下雨，懒得去了，所以回来得早些。他走到床前，坐下来脱鞋换上拖鞋，因顺

黄黄的，老是带着几分病容，装束也不时，见了人总是默默无言，有时候人家说话她也听不见，她睛里常常有一呆笨的神情。怎么她到了他手里就变了个人了，鸿才真觉得愤恨。所以他总是跟她吵闹。无论吵得多厉害，曼桢也从来没有跟他翻旧账，说她嫁给他本来不是自愿。她也是因为怕想起从前的事情，想起来只有更伤心。她不提，他当然也就忘了。本来，一结婚以后，结婚前的经过也就变成无足重轻的了，不当初是谁追求谁，反正一结婚之后就是谁不讲理谁占上风。一天到晚总是鸿才向她寻衅，曼桢是不大和他争执的，本她觉得她是整个一个人都躺在泥塘里了，还有什么事是值得计较的。什么都没有多大关系。

也不知是不是受过惊恐后的歇斯底里，她两行泪像涌泉似的着。真要是给汽车撞死了也好，她真想死。下起雨来了，很大的雨打到上，她也没有叫车夫停下来拉上车篷。她回到家里，走到楼上卧房里，因为下雨，窗全关得腾腾的，一走来觉得烘烘的。她电灯也不开，就往床上一躺。在那昏黑的房问里，只有衣橱上一面镜闪一些微光。房间里那些家，有的是她和鸿才结婚的时候买的，也有后添的。在那郁闷的空气里，这些家都好象黑压压的挤得特别近，她觉得气也透不过来。这是她自己掘的活埋的坑。她倒在床上，只一一提的哭着。

杰民他们那银行前门临街，后门开在一个-堂里。曼桢记得是五百零九号，她一路认着门牌认了过来，近-有一丬店，挑一个红的霓虹灯招牌，那-便静静的浴在红光中-堂里有个人走了来，在那红灯影里，也看得不很清晰，曼桢却吃了一惊。也许是那走路的姿势有一熟悉…但是她和世钧总有上十年没见面了，要不是正在那里想到他，也决不会一下就看是他。──是他。她疾忙背过脸去，对着橱窗。他大概并没有看见她。当然，他要是不知到这儿来有碰见她的可能，对一个路过的女人是不会怎样注意的。曼桢却也没有想到，他这样晚还会到那银行里去。总是因为来晚了，所以只好从后门去，找他相熟的行员通办理。这是曼桢后来这样想着，当时是心里得什么似的，就光知她全世界最不要看见的人就是他了。她掉转来就顺着路朝西走。他似乎也是朝西走，她听见背后的脚步声，想着大概是他。虽然她仍旧相信他并没有看见她，心里可就更加着慌起来。偏是一辆三车也没有，附近有一家戏院散戏，三车全拥到那边去了。也是因为散戏的缘故，街上汽车一辆接着一辆，想穿过路也没法过去。后面那个人倒越走越快，竟奔跑起来了。曼桢一下发胡涂了，见有一辆公共汽车轰隆轰隆开了过来，前面就是一个站，她就也向前跑去，想上那公共汽车。跑了没有几步，忽然看见世钧由她边过，越过她前去了，原来他并不是追她，却是追那公共汽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