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王同志赶到外去，不知为什么-声已经停止了。只听见村里的狗汪汪狂吠，民兵跑来跑去，疯狂地敲着锣，从村前敲到村后，报告火警。远远地可以听见“救火呀！来救火呀！”的喊声。

顾冈站在旁边看着，那皇皇的锣声与那滔天的火焰使他到一原始的狂喜。“这不正是我所寻找的么。”他兴奋地想。“一个壮的惊心动魄的景象，作为我那张影片的。只要把这故事搬回去几年，就没有问题了，追叙从前在反动政府的统治下，农民怎样为饥饿所迫，暴动起来，抢粮烧仓。”

大家一个传一个，这句话上传布开去，终于连关帝庙里面的顾冈也听见了，于是他也胆量陡增，抖橄神来参加救火工作。

但是群众依旧退缩着不敢上前，因为刚才那一阵枪声的势实在猛烈。然后忽然有一个人叫了起来“嗳，那是仓库里的炮仗呀！炮仗着了火功烧起来了！”

然后他又记起来“文艺报”与“人民文学”上对于文艺作品的取材曾经有过极明确的指示。作家们不应当老是逗留在丑恶的过去上，把旧社会的黑暗面暴得淋漓尽致，非常卖力，然后拖上一个短短的光明的尾。这其实是对于过去还是有一留恋的心情。应当抛开过去，致力于描写新的建设的一面。现在不必再诅咒黑暗了，应当歌颂光明了

王同志上裹着绷带，奔来奔去喊得咙都哑了。“老乡们！大家来救火呀！抢救仓库呀！那是人民的财产！大家来保卫人民的财产！”

但是小张没有上阵打过仗，不懂这命令有什么意义。以为他一定是听错了。在混中，顾冈记得他看见王同志睡惺忪的浮的脸，映在那一一的灯光里，橘黄的亮滢滢的脸庞，额上裹着白绷带。他觉得他彷佛看见王同志的睛里有一光，几乎近于喜悦。他一定是觉得良心上比较舒服一──现在发现这件事的确是有国民党游击队在幕后活劝。

大家纷纷拎着桶和各容向溪边奔去。也有人孜孜——地认真工作着。仓库里的米是他们劳动的果实，他们对那米粮的恋是不自私的，不经过思想的；看着那样丰富的宝藏付之一炬，他们比任何守财都更觉得痛心。但是也有人暗暗称快，白天抢粮死了这么些人，想不到当天晚上仓库就失了火，替他们自己的人报了仇。但是他们表面上也心的神气，装得很像，只向别人哇啦哇啦喊着“救火”，一方面也争先恐后挤到溪岸上去汲，汲了来，沿路都泼掉了大份。

泼在地下的上冻成了冰，使地上变得非常。顾冈正提着一桶泼泼撒撒走过去，突然了一跤，把那一整桶冰都浇在自己上，那痛楚相等于极沉重的一击。他的下颏正抵在一件什么东西上，外面蒙着一层布面，里面垫衬得棉墩墩的，东西本却是的。他有极度恐怖的一-那，以为那是他的。──跌断了了！然后他发现他正扑在一个死尸上，这一带地方横七竖八躺着不少的尸。那的确是一条，不过不是他自己的。他一面挣扎着爬起来，一面他的一只手已经飞快地在脸上摸了摸，脸上的镜倒还无恙。在这乡下地方，如果不幸打碎了镜，那简直完了，简直不堪设想。他不由得心悸起来，从此失去了勇气，立刻退了救火的集团，站得远远的，一个袖手旁观的人。他那棉制服渐渐透了，使他混颤抖着。

但是顾冈仍旧在心里诅咒着。他怅然望着那渐渐低了下去的火焰。仓库已经被吞吃得净净，只剩下一个骨架。那木架矗立在那整大片的金火焰中，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大的黑灰渣像一只只鸟雀似的歇在屋梁上。它们被称作“火鹊、火鸦，”实在非常确当。这些邪恶的鸟站成一排，左右-望着，把别到这边，又别到那边，恬静得可怕，在那渐渐淡下去的金光里。

甘Щ鹆耍仓库失火了。王同志！”小张大喊着。

王同志一骨碌坐了起来，挣扎着穿上他的棉制服，一面嚷着“快把灯灭！”

还在那里拚命敲着锣。那不停的“呛呛呛呛”唤醒了一古老的恐怖，彷佛那村庄正被土匪围攻着。村前的一片旷地浴在那的红光中，民兵们挥动着红缨-在那红光里冲过。内中有一个民兵持着说刚起火的时候，他曾经看见一个女人在黑影里奔跑，被他追赶着，一直把她赶到火里去了。

仓库的屋脊上站着一排火，在它们自己的风里拍拍卷动-声仍旧寂然。人们开始现了，大家东一堆西一堆挤在一起，-着睛向那火光惊奇地望着，带着他们那惯常的表情，半皱眉半微笑。

最后还是又蒙-睡去。因为他突然又惊醒了。一阵密密的-声，劈劈拍拍震耳声。然后他发现小张同志在床前站着，手里拿着一盏油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