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的勇敢和豪爽是不是也是一种孤独和苦闷的表现呢?我们从两个极端走到一起就成了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于是我们的苦闷和孤独也就相通了。我们再往前走一步就是您的勇敢和豪爽及片刻之间对暴力的运用,而您再往前走一步就是我们的苦恼、担忧、烦躁、恐惧和脆弱。于是让我们在我们的中间地带在百十年后相互不见面的情况下相会和握手吧。我们本来不是一条河流里的水,但是因为我们的不解和不通,我们反倒一脉相承。过去您一直生活在人民大众之间,现在怎么就不能和自己的后代子孙相溶呢?血浓于水,我们的老梁爷爷。一百年前你是一个叱咤风云的土匪和黑社会大头目,于是您就成了除恶扬善和如百年之后懦弱如我们的保护神。不管谁家出了问题都要找您,让您摸摸他的头。你总是拖着自己的充满鼻音的腔调说:
“不要紧,不要紧。”
──百十年之后,我们就感到是您摸着了我们的头。是您对我们说:
“把一切的不放心交给我吧。”
“把烦恼留给我,你接着开心去吧。”
…
百十年前你对遇到麻烦的衣衫褴褛的穷苦百姓说:
“一切都会好的。”
“孩子会找回来的。”
“谁绑走的,让谁送回来。”
“这几担租子不用打了,不要再说我打不起还不上帐的话了。也不用再喝卤水上吊了。喜儿也不用去黄世仁家了。这租子也不会再来要了。不要紧的老杨,接着买你的红头绳和包你的饺子去吧。”
“把麻烦给我留下,你们踩高跷去吧。”
“半夜不会再有人砸门了。”
甚至微笑着:
“放心,他家的房子也会着火。”
“他家的牛马也会生病。”
“他家的庄稼也是绝收。”
“他家的门口也会挂着一条死狗!”
甚至:
“他家的门口也会挂着一具尸首。”
“他家的门口也会挂着他自己的尸首。”
…
正因为这样,我们又突然明白,当你和蔼地说完这些充满鼻音的话,这些让你摸过头的人一个一个一批一批一茬一茬一代一代都从您身边走过,当您将世上的麻烦一件件都在阳光下摆平。当世界上不在有人找您麻烦不再敢在您身边存在──当这一天来临的时候,世界上不就剩下您一个人了吗?这个时候您因为长期没有人找没有麻烦的到来您是不是──仅仅在这个时候──对世界和人类也会产生一种没有对手的孤独呢?就好象世界上的一些伟人当他的敌人一个个都在他身前倒下眼前只剩下游行的人民在欢呼的时候,他是不是也感到秋风起了身上凉了该加衣服了接着也对世界感到有些苦恼、担忧、烦躁和恐惧呢?于是你一辈子英豪恰恰在这个时候对世界的现在充满着担忧您也就不能不管将来先干好目前的一切了,您为了将来也要像我们屡次做的一样牺牲现在,于是您开始瞻前顾后和犹豫不决──我们说恰恰是这个时候,在您片刻的犹豫和恍惚中,和我们一生的状态是一脉相通的。──这就是我们谈话的基点和方圆。虽然它是那么窄小,就好象我们仅仅用一根细细的线来系住我们的童年,用童年来坠住三个庞大的气球和我们黑黝黝的村庄一样,但是它的意义和结果是那么深远──于是就有了你对我们村庄的开创。老梁爷爷,您是我们村庄的开创者和我们的先人和祖上──但直到现在,我们对于您对土匪和黑社会生涯突然洗手不干要到一个荒凉的当时百里不见人烟的盐碱地上开创一个村庄的理由归结到您说您感到自己老了,于是就为了自己的将来来到这地老天荒的一隅对于过去一刀斩断为了子孙后代就开创了百十年之后才是一片绿洲的基业于是您也就是一只在空中翱翔的鹰您锐利的眼光一下就看穿了百年的说法表示怀疑呢。我们同意其中的部分说法,我们知道您是一个放长眼量和一下能看穿百年的人在这一点上我们和我们的论敌没有什么分歧,我们感到不解和与人产生分歧的是,您就是开创村庄和放长眼量的话,为什么不在原来的旧地──您在旧地是一个教父呀──而要跑到百里之外的不毛之地──赖出于《论语》,毛出于《大藏》,赖毛同姓──呢?我们觉得您说您老了和为了将来的子孙万代仅仅是一个表面原因和您动员自己的亲人的一个借口,我们觉得您当时在内心的深刻激荡仅仅是:
在旧地您已经没有什么话说了
旧地已经不需要您了
旧地已经没有您的敌人了
…
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当时在您身边的包括您后来的亲人们,都上了您的当相信了您冠冕堂皇的表面原因而忽视了您的内心,于是我们也就有理由在这个角度上说,您当时是孤独如百年之后的我们的。我们还是可以殊途同归穿越百年时光重新拉起手说话的。老梁爷爷,当您从阴暗的角落里再一次走出来的时,我们仍像百年之前一样对您充满着尊敬。您也像当年做教父时一样,重新摸一下我们这些百年之后不争气的后代的头吧,接着我们就一块离开您的旧地来到您给我们开创的盐碱地上的新庄。单是看您给村庄报起的名字吧:明明是一个荒凉的新地,为什么要叫一个“老庄”呢?是不是您从内心对于过去的一切浮华和无所不至无所不能的生活的一种深刻的怀恋呢?过去您动不动爱说的话就是──当时您说这话的时候是那样地犹疑,您正背着手走在十九世纪末中国北方农村窗户还是木格子木格子上还贴着一个公鸡光线有些阴暗的土屋子里──走着走着,您会突然停下来喃喃自语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