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是听你大姨说。”

这时俺的旧姥娘发朗的笑声：

“等孩满月的时候，让你哥来接你回门。”

一直持到车村，四周已经是一片田野，再也没人会看到她了，才一栽到了车上，──当然，看望女儿的举动加速了她死亡的程，夸张和作的表演更加损伤了她的元气；如果不是这样，她也许还可以多活一阵呢──但是，６0年后我们揣想，当时的旧姥娘虽然已经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但是她又想，能在临死前导演一场辉煌的话剧给亲人们留下一个纪念，比多苟活几天更能接近这些亲人啊。──小节和大局，她在临死之前竟认识得这么清楚──当我们想到这一的时候，６0年后我们对你当年的举动和风采都充满了神往。一个月之后，她就离开了我们。听俺娘说──总是听俺娘说她娘，怎么就没听她说过她爹也就是俺的旧姥爷的生前和死去呢？这在我们的家族中也是一个不解之谜。──最大的可能是：也许这个旧姥爷是个不值得一提的东西也料不定呢；不然他怎么从来没在历史的天空中现过？他在临终的时候，肯定没有像俺旧姥娘临终前的大举动和大手笔，于是他也就无声无息和无声无臭了。──当我写到这里的时候，我似乎听到窗外响起田野上浇地和人在说话的声音，顺着这声音，我一下又回到了故乡。一想起故乡和亲人，我痛彻骨髓的悔恨就是：

“亲家母，听说你病了，现在看这样，不是已经大好了吗？”

…据俺娘说，１９３９年俺的旧姥娘是一个净面、好争胜的中国农村妇女。──当然俺娘在这里已经开始给自己的母亲在历史上增添和添枝加叶了──这就是历史和叙述和区别──这添枝加叶除了在生上能给叙述者增添砝码和带来好外，恐怕也是为了叙述的方便开始在艺术上左向右了吧？在她的叙述中，１９３９年她娘家好象家还没有中落，于是后来的一幕幕剧情转折不就显得更加悲惨了吗？──从这个意义上说，观众和后来的叙述者──当他们开始跟着导演戏的时候──都毫不犹豫拋弃自己站到对方──导演和戏剧的立场上，一下就照唯倾向主动加了创作。──６0年后引起我们怀疑的是：你当时仅仅是个一岁的孩，你怎么知你娘的模样和品格呢？俺娘听到这个疑问上就红了脸──她还是一个老实人呀，她还不是一个成熟的艺术家或政治家，她没有厚颜无耻地在那里咬着牙持──如果你一味地持自己我们又能拿你怎么样呢？恐怕久而久之我们也就认输和相信了──而是上老实地找了一个旁证：

当我们懂的时候，事情已经过去了

然后再说她的亲娘也就是俺的旧姥娘长得什么样是怎样一个为人──大姨当时已经１７岁，当然她是有资格来给俺娘的叙述旁证的。──１９３９年俺的旧姥娘是一个净面、争好胜的中国农村妇女。──故事就从这里展开。──在她行将就木前的一个月，她的１７岁的大女儿也就是俺的大姨在２0里外的村庄生了她嫁后的第一个孩。这时俺的旧姥娘已经病膏肓，但在孩九天──九──的时候，她还是撑着从２0里外来看望女儿。这时她的和已经浮，她在家里已经不能起床和走路──她到底得的是什么病？是肾病还是肝病，是生俺娘时得的月病还是和这毫无关系的腹和腹胀，俺娘直到现在还没有搞清楚──这个故事原来是建立在不可知的质基础之上──不能说不是俺娘的大意。可是，这内的不可知是不是戏剧对于艺术的另一要求呢？这时我们又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于是就没有贸然像戳穿她开场一样究旧姥娘的病因。──来看望女儿这天，虽然已经病膏肓，已经浮，已经不能下床和走路，但她还是五更起床，对着镜在那里梳妆──从五更一直梳洗到天亮，共梳了三个小时，接着又将自己最面的长裙从柜底找来，抚平它的皱折穿到自己上──这是不是有什么预呢？是不是预料到这是自己在世界和亲人面前──一个正规和严肃的场合──的最后一次亮相呢？是不是在舞台上的最后一次绝唱呢？──于是就一定要给世界和我们留下一个不屈的印象好让它以虚假的来代替真实的虚弱而让自己的尊严永不遭到侵犯和磨灭呢？──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她能以痛苦维护面，能以迫来抑制自己──她可真是一个争好胜的人。也许在这次征和亮相之前，她就想到了自己最后的路，想到自己后的大女儿、八岁的二女儿、三岁的三女儿和一岁的小女儿，想着想着就了泪，这反倒更加增加了她征的信心。她把对世界的一切无奈、愤怒和情，都寄托到了自己的梳洗之中。等到东方动了，天大亮了，她竟把自己的发梳得油光。为了这次征，她还专门让人到镇上雇了一辆骡轿车──几年后俺娘的新爹──俺的新姥爷在大人家赶的就是这威风的轿车──这样的骄车俺的旧姥娘平生没有坐过，现在去坐甚至显得有些夸张和作──但我们想俺的旧姥娘当时想：夸张就让它夸张吧，作就让它作吧，我就是要用这夸张和作，来完成我生前的最后一次壮举。于是当俺旧姥娘的骡骄车──三匹漆黑挂红的骡──停靠在２0里外俺大姨婆家门时，它一下给俺大姨在婆家的社会地位提了多少百分啊。娘家的骡骄车来了。从骄车上下来的旧姥娘，神采奕奕，发油光，着拖地长裙，手里还拿着一个净的麻丝手巾──本来是一个普通的农妇，现在一举一动，一招一式，就开始显贵妇人的模样了。甚至她下车的时候，不要任何人搀扶；下车走路，也是风度翩翩和顾盼有神──她以的意志，一步一步走完从骄车到女儿婆家的２0米路程。婆家和村里的观众，都开始怀着一崇敬的心情看着这贵妇人生命的辉煌和潇洒。旧姥娘的一切设计和虚假都达到了预期的效果──甚至比设计的还要好──发的时候还是天，现在云开雾散，一束光──和追光──恰到好地打在她脸的一侧，真是风度人啊。这时开机正是时候。──甚至，当她亲看到自己的表演取得了超乎意料的艺术效果，她浑真的到一阵轻松了。她用自己的艺术创造暂时改变了她的病和人生。本来她是一个急躁的人，现在连格都改变了──可惜一切都太晚了旧姥娘──对着镜的表演耐心细致，微笑的表情持久而毫不匆忙──一切的情似乎是从心里自然而然的──这就是她的本而不是一作的表演──她一气呵成完成了这么多表情和动作──她这２0米完成了对自己过去一生的改变和否定。──在你行将就木前的一个月，借着女儿孩九这个微小的历史契机，你竟从一个拉里拉杂、蓬垢面、絮絮叨叨和婆婆妈妈的中国旧农村妇女的形骸中脱颖而，表现你本不有的大家风度，我们的旧姥娘，这时你就不单改变的是你自己，你也一下改变了我们家族的历史呢。世界上多少伟人一辈叱宅风云，但是到了临终还是了他们怯懦和自私的本相，在那里大呼小叫和节外生枝，而你在人生的最后关，却能抑制住自己以的意志上演的一恢宏和光彩的话剧，你也就是这个世界上的超人和伟人了。这还不是问题的关键呢，问题的关键是：他们本来是恢宏和光彩的，现在了猥琐；而你的本像是卑微的，临终却了光彩。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你──俺的旧姥娘，和俺的新姥娘一样，在告别世界和离开我们的时候，都是光彩动人的──你们是世界可遇而不可求的两彩虹。阿门。亲的我的先人们，你们是多么光彩的人和女。请你们保佑我。──这时俺大姨的婆婆──那个斗的亲家母──还不识趣地问：

“妮儿，下次娘走的时候，就不要再喊我了。实在是受不上了。娘在梦里都走不动路，是太重了。但是走呀走呀，突然就到了一个河边，我的突然就轻松了，走起路来跟好的时候一样。河边有有草，我说，好长时间没有洗脸了，蹲在这河边洗个脸吧。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见你们在那里哭着喊『娘』，我突然想起怎么把一群孩扔到家里了呢？还没有给他们饭呢。于是我就回来了──一回来娘就又躺倒在这病床上了。妮儿，下次娘走的时候，就不要再喊娘了。不是娘心狠，实在是受不上了。…”

让我吃一的

“亲家，回去吧，不要送了。”

当然接着问题还是现了──质的病还是对她接下来的表演形成了障碍。在招待俺旧姥娘的宴会上──在３0年代的旧农村里，一个招待亲家的宴会还能奇到什么地方呢？──它肯定对不住俺旧姥娘的骡车──大不了就是几个碗，说不定上还长着几没有净的猪。本来婆家觉得已经够好了，但是当他们看到俺旧姥娘的骄车、风度和派，他们又重新觉得不好意思──他们在宴会开始之前不好意思地搓着自己的手：

老胖娘舅，请你再一次拉开戏剧的帷幕

…

也正是从这个角度，旧姥娘能在临死之前雇着骡骄车去看望女儿，行动起来又那样义无反顾和奋不顾，她真可谓大智大勇和当机立断──当你在人生的岔路上，往往是过去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吃了这包就没这馅了──你伸手抓住历史的机遇，以你的痛苦和，以你的夸张和作，就在３0年代的黑暗天空中划过一耀的闪电。如果说你的儿我们的老胖娘舅在将来的历史上也是一个人生悲剧的大导演──而在生活中恰恰是一个蛆虫、蚯蚓和不敢担任何系的人──的话，那么你这最后的闪烁的担待──担待着我们多少人啊──倒是足以和黄泥岗上那帮娘舅相提并论了。──从一生活细节和意志的角度看，作为一个女之辈，你还要胜他们一筹呢。时机选得恰如其分──黄泥岗上还有些误差──就选在你去世前的一个月。你对自己病的把握也恰到好。多机遇的宏观把握和归拢，促成和造就了这个绝唱。──当你离开我们的时候，你不就可以笑九泉了吗？──听俺娘说，──你离开我们之前，已经七天米没打牙，得有桶那么；旧姥爷已经先你而去，你的边没有可以依靠的成年亲人。当你就要离开我们的时候──你已经不行了，你已经上路了，又被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娘”“娘”的给叫了回来。这时俺的旧姥娘倒是显示她本的弱和怯懦──回来倒是回来了，但她一把抓住八岁的二女儿俺的二姨的小手恳求──这个时候她已经顾不得一群围床而哭的孩了，缘分已经尽了，一切都到站了，该分手了──这时她只能顾住她自己了──：

…

线索展开来都是一场辉煌动人的话剧，而他却毫不在意不拿历史和话剧当回事地一下就这么多并将诸多开场到一个罐里让他们相互撕绞和变化，于是来的过程和结果，能不五彩缤纷和让人缭吗？信息似乎是太满了，都要将戏剧的给撑破了，这个时候如果戏剧再不据自的演变产生一新的形式和节奏，还有些对不住娘舅的开场呢。这时我们也明白了，没有金钢钻，娘舅也不揽这瓷活，如果俺娘舅没有足够的艺术才能和自信心──让结构在戏剧的前后组合上显力量──他是没有足够的勇气来行这样的人生开的。爹死了娘也死了接着一气卖了三个妹妹──如果没有气吞山河的自信，他是不敢铤而走险行这样的艺术安排的。齐并的线条，最后织一个戛然而止的：导演最后也戏了，导演在那里上吊自杀了。临自杀之前，还说了一句动人心魄又有弦外之音的台词：

“小门小，拿不成样的东西招待亲家，亲家今天就受些委屈吧。”

事情该那样理的时候，我们不懂

…

看完自己的女儿和外孙，又谈笑着款款走亲家的院落，一步一步又向回走了２0米，上了骡骄车。──俺娘说，──上了骄车，她还微笑着向车下招手呢：

…

“今天真不赖，吃了两个馍还喝了一碗汤。”

“好了，确实已经是好了。”

但等到拿起筷的时候，旧姥娘才突然有些醒悟，才从戏剧的角中回到了她的现实，因为她一馒和一片大都吃不下去──她浑已经发抖快要在戏剧中持不下去了。桌上的一切倾刻间对她失去了意义。接着的问题是当本真的卷土重来要求你以的格将刚才的表演继续下去的时候──你能不能持下去呢？这才是对你是不是一个明星的残酷考验。但俺的旧姥娘到底是那百分之一中的英呀，到底是一个争好胜和意志的大演员呀，她已经痛苦得浑冒汗了，但是她还是谈笑风生地一个馍星一个馍、一个菜叶一个菜叶的往嘴里送──这样吃了一个时辰，她等于什么都没有吃──本来婆家的人已经看事情的真相来了，但是他们已经被旧姥娘的表演和气概给震慑住了，这时他们倒是开始怀疑自己，认为贵妇人本来就是这样吃饭的。宴会终于结束了，该到闺女房里看女儿和刚刚生下的小外孙了。俺的旧姥娘又支撑着病来到闺女房中──当她见到自己的女儿知这是在世界上的最后一面时，她的中并没有泪──可见她是一个多么和通达的人呀──她不因自己的私情去影响大局，仍在那里谈阔论和笑语声。──俺娘叙述到这个地方往往十分得意──俺的旧姥娘坐在床边对女儿说：

“我听你大姨说…”

“这就好，看到碗，我就来了胃。”

说完这句话，大幕猝然拉上了。一个时代结束了。一个经典诞生了。一个话题传了。当我们还像看一般话剧那样傻呵呵地等着导演和演员们来给我们谢幕的时候，导演已经不存在了。这就成了他的绝唱。这时我们才言又止和罢还休地会到，原来好的经典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辉煌的峰和只有在回味的时候才现了它的膨胀。当我们在以后的历史中对这场话剧重新行排练的时候，我们因为失去天才的导演只能针对回忆行拙劣的模仿──能模仿外在的眨的自作聪明的导演多的是，但是能再次像老胖娘舅那样去以殉和以殉艺术的人并不多见。──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过去对以自杀作为行为艺术的结束的艺术家和诗人还不理解，现在当我们看到这行为给戏剧带来的整效果，我们就心有灵犀一通了。娘舅，你的自杀达到了预期的目的，如果没有你最后的自杀，说不定我们对这题材和经典还没有足够地认识呢，还没有我们接下来的回忆、重温和拙劣的模仿呢。回忆、重温和模仿过去，对于我们是多么地温和激动人心啊。亲情、仇恨、乐、愤怒、担忧、恐惧，人世间所有的一切情，我们一个也没拉下。这就是戏剧和回想的魅力，这就是我们模仿和观照的初衷。你是一个梦，你是一烟，你是一朵云和你是一枝，当你愈是噩梦、愈是狂风狼、愈是云密布和愈是恐怖的梦中的鲜遍地，对于我们在现实中的挣扎愈是一解脱啊。再给我们一个脱离现实回到戏中和梦中和你已经死去的爹娘──也就是俺的旧姥爷和旧姥娘、已经嫁的你的──也就是俺的大姨、已经卖给别人童养媳你８岁的大妹妹──也就是俺的二姨、已经卖给别人童养媳的你的５岁的二妹──也就是俺的三姨、已经卖给别人的一岁的小妹妹──也就是俺的娘──在苦难中相会和相聚的机会吧。让我们在苦的浸泡中再一次显示现实的幸福。

接着中的，是恳求一群发楞的孩对她原谅的神。于是下次在娘走的时候，他们就尊敬娘的话没有再喊她──于是娘也就无声无息和毫无牵挂地去了。从让娘去这

等她再次叙述的时候，她就开始在戏剧开场的时候──没等我们怀疑，主动先把１９３９年的漏给堵上，这时开就变成了：

这是话。但俺的旧姥娘仍延续刚才的大度朗朗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