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拿不准，说不定明天开始的某一运动，就轻而易举地把上中农升格成富农或地主了，谁愿意睁走这遭罪的家？看着三娃上的汗变成了黑乎乎的胡须，脸颊上日渐稠密地拥集起一片片疥疙瘩，任何家长的都明白孩的发育到了该结婚的迫年龄，却只能就这么拖着…谢天谢地，杨家斜村突然来了这个陕北闺女，不弹嫌上中农成分，他抓时机，三下五除二，当机立断，办了。

经过对新媳妇门来一月的观察，克俭老汉发现，这娃不错，勤苦，节俭，似乎是意料中事。从贫瘠的陕北山区到富裕的关中来的女人，一般都显示比本地人更能吃苦，更能下力，生活上更不讲究。四妹已经到地里开始上工，活泼势，不会偷懒，尤其在计件工分时，常常挣到最大工分。这个新媳妇的缺陷也是明显的，针线活儿不，据说陕北不棉，自然不会纺线织布了。灶锅上的手艺也不行，勉能擀厚厚的面条，吃起来又松又泡，没有劲儿。据说陕北以洋芋小米为主，很少吃麦，自然学不下擀面的技术的。所有这两条，为关中的一个家主妇，不能不说是两个令人遗憾的不足，不过，有纺织和灶事技能的老伴指教，不难学会的。最让吕老八担着心的，是这个陕北女不太懂关中乡村甚为严格的礼行，譬如说家里来了亲戚或其它客人，应该由家长接待，媳妇们在打过招呼之后就应退避，不该唠唠叨叨。四妹在大舅来了时，居然靠在桌边问这问那，有失统。譬如说在家里应该稳稳当当走路，稳稳当当说话，而四妹居然哼着什么曲儿，有失庄重。所有这些，需得慢慢调理，使得有疯张的山里女，能尽快学会关中的礼行，尤其是自己这样一个上中农家，更容不得张狂分！

吕老八不易让人觉察地笑了笑，笑自己的胜利，外和内务政策的全胜利。他和他的近十人的家成员，遵循忍事息事的外政策，理家门以外的一切事宜，几十年显示来的最重要成效，就是没有在越来越复杂的吕家堡翻船。只是保住这一条，吃一亏，忍一气，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呢？

在村里，他是个鳖一样的人，不争工分，骂不还，似乎任谁都可以在他光上摸一把。而在家里，吕老八却是神圣凛然的家长。他治家严厉，家法大，儿媳妇以及孙孙女没有哪个敢冒犯他的。媳妇们早晨给他倒盆。媳妇们一天三顿给他把饭双手递上来。媳妇们没有敢翻嘴碰他的。十之家的经济实权牢牢地掌握在他的手中，一切大小开销合理与否由他最后定夺。这样富于尊威的家长者，在吕家堡数不几个来，就说那个队长吧，讲起学大寨记工分办法来一一的，指挥起社员来一路一路的，可是在家里呢？儿媳妇敢于指名姓骂他，他却惹不下。吕老八活得不错。

他的睛从蚂蚁窝上移开了，漠然盯着农历四月晌午烘烘的太，心里盘算已定：该当给三儿行一次家训，让他明白，应该怎样当好丈夫，这个小东西和媳妇刚厮混熟了，有没大没小的样。一个男人，一旦在女人里丢失了丈夫的架势，一生就甭想活得像个男人，而且后患无穷。吕家堡村里，凡是女人当家主事的庄稼院，没有不多事的。女人嘛，细心倒是细心，就是分不清大小，远近，里外。必须使这个明显缺乏严格家教的山区女，尽快接受吕家的礼行，使她能尽快地谐调统一到这个时时潜伏着危险的庄稼院里来…训媳莫如先训。

吕老八似乎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蚂蚁了，那麦秆细的窝无异于他的那个三合院。在宽阔沃的下河沿的川地里，他现在占着那个仅只有三分多地的三合院，每天，忙忙碌碌。随便哪一场运动，都完全可能捣毁他的窝，如同捣毁这小小的蚂蚁窝一样。

不怎样，吕老八的心情，相对来说是好的。在棉田里移栽棉苗儿，工间歇息时，队长向大家宣传大寨政治评工的办法，他坐在土梁上，噙着旱烟袋，睛瞅着脚旁边的一个蚂蚁窝神。蚂蚁窝很小，不过麦秆儿细的一个小孔，有一堆细沙，证明这已经及土层下的沙层了。有几只蚂蚁从里爬来，钻到沟垄里的土块下去了，又有一个一个小蚂蚁衔着一粒什钻去了。他看得神，看得津津有味，兴致十足，把队长说的什么政治评工的事撂到耳朵后边去了。

吕老八继续悉心观察蚂蚁。这一群小生灵，在宽阔的下河沿的田地里，悄悄凿下麦秆细的一个小，就忙忙碌碌地，寻找下一粒，衔去，养育儿女，快快乐乐的。蚂蚁没敢想到要占领整个河川，更没有想到要与飞禽争夺天空，只是悄悄地满足于一个麦秆细的小。人在犁地或锄草的时候，无意间捣毁了它们的窝，它们并不抱怨，也没有能力向人类发动一场复仇战争，只是重新把再凿来，继续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