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鹏闷了半晌，猛然站起，对淑琴说：“拉就拉吧！反正挡也不好。你立回去，炒两盘菜，我的提兜里有一块熟，正好。看看小卖开门没有，买一瓶好酒…”

装得并不多，却死沉死沉的。河川的麦长得比坡地的麦成好，又割得绿，麦秆尚未死掉枯，分量加倍地沉重。淑琴居然能拉动这样的重负，真是不可思议！

“早完了。”小伙儿在驾驶台上大声说，拖拉机嘟嘟嘟的声音很大“俺爸叫我给你拉麦哩！”

“北渠。”赵鹏随说“你家拉完了？”

他如果生在一个书香门第，或者生于城市的任何一个最普通的家，就不会有这样烈对比的差距了。他生于一个农民家，父母已经长眠在村后的塬坡上的黄土里了，妻和儿女还匍匐在父母匍匐过一生的土地上，他得帮她地、锄草、浇、收割，获取一家人生存下去的质。他穿起一西装来也是帅的学者派，侃侃地谈起现代科学技术的奥秘来，风度也不错；与外商用英语谈起来，使洋大哥不敢小看这位中国的年轻的工程师；可是，他却不能把车绊甩到大西洋里去。他在城市和乡村之间生活着。他味着现代文明和现代愚笨的双重滋味。

“你甭用小推车受罪咧！”小伙好心好意劝他“我拉一回，你三四回哩！”

赵鹏拉着车，淑琴在后边推着，夫妻二人的全力量都作用在这个小推车的独上，气吁吁，而车架上充其量不过装着十一二个麦捆！对于一般老农民，也许习以为常，甚至觉得小推车上的轴承胶取代了木独，已经够轻松了，简直是一个伟大的技术改革哩！而对于看惯了自动化和机械化作的赵鹏来说，不仅是力消耗难以忍受，心里更加急得发慌！可又有什么办法？还得屈搭上那条被汗渍淤积得又又涩的车绊，驮上麦捆挪步！

小伙已经扯动闸杆，开下坡去了。

“这…”赵鹏一愣，他听小伙儿的声音，这是支书记的儿，动用人家的机械、人力和机油，实在过意不去，连忙说：“不咧！再有两趟就完咧！”

“你回去吃饭，甭拉车了，俺俩一会儿就拉完咧！不费啥！”光葫芦长豪地说。

拉车上坡，比在平地上行时背上的分量一下增加了几倍，待拉上场楞，他放下车，靠在麦捆上，心脏像是要从咙里蹦来，而气却急不盈了。一辆手扶拖拉机开到下坡路，在赵鹏跟前停住，他以为自己的车挡住了路儿，正想挪一挪，驾驶员却在黑暗里说话了：“赵鹏叔！你的麦地在哪儿？”

两个一一矮，一一细的小伙诚地对他说话，赵鹏只是激地笑着，说他其实并不饿。他们年富力，似乎并不累，也没有痛苦不堪的神，把拉小推车说得很轻松。赵鹏的心里却不轻松。如果俩小伙完全于乡党情谊来帮忙，他会充分享受那友谊的快乐；他俩如果于一求他办事而付的一代价，就使赵鹏心里不自在了。不于怎样的动机，他都激帮忙的笑脸。

“啊呀！赵鹏叔，你啥时间回来？还没吃一饭吧？”长发虎生问。

他刚刚从舒适的上海牌轿车里下来，肩上又搭上了车绊。昨天他坐在西安一座新建的豪华的饭店的大厅里，脚下是茸茸的栽绒地毯，上是厂里特意给他买下的笔的西装，和洋大哥一边品茶，一边侃侃而谈；今晚却驮载着200多斤的麦捆走在漆黑的河川土路上，汗浃背，气如。今天午间的庆祝洽谈成功的宴会，丰盈的程度不仅使他吃惊，连初次来到中国的洋大哥也赞不绝，中国菜的味简直妙不可言！今天晚上，他现在连喝一凉开的功夫也挤不来，一家人连晚饭也顾不上吃哩！真是天上人间，差距相去太远了！

现在，赵鹏不得不中止脑里这激烈的争论了，上场的陡坡就在脚下。他在坡歇下，缓缓气，聚足力气，要拽车上坡了，不能和那雅的议题辩白了。

黑暗里，淑琴盯着赵鹏模糊的脸，都没有说话。

他在越来越注重质生活的人们中间，听到过一新鲜的议题，中国实现现代文明的最大负担是农村，或者更确切说是农民。他觉得这些议题不无理，问题恰恰在于，什么造成了农村的这步的缓慢？有哪一位农民不愿意汽车拉小麦而宁肯像一样驮着小推车？工业社会不能提供农业充足的机械化设备，而极左的农业政策又造成了农民粮缸和钱袋的空虚，他不搭上车绊，能由得他吗？他想洗一洗浑的污垢而掏不五票，况且浴池全都建在城市里！

“天黑。路陡。”淑琴也担心地说“算咧！再有三五回就拉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