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重感情的人,只要人稍微对他好点,给他几句好话,他能把一腔子血都倒出来。在独眼郝三嘴里,他从来没有听见过别人的坏话,对别人的不幸,却常挂在嘴边。宰羊那天早晨,郝三还在替“黄毛鬼”操心哩,说那一出几千里不见人烟的地方不如咱们这儿好。这个地区的人有句话:“放了三年羊,给个县长都不当”——社里的羊倌是有些特权的,除了经常能吃上羊肉、羊杂碎,每年还要给些羊毛、羊皮、爬山鞋。口粮标准也比一般社员高,另外还有畜牧补贴。但是,郝三却统统给了拉家带口的困难户,最终,只有这一烂包袱皮的遗物。
他不相信郝三是因为“傻”而被崩死的。他想起郝三临走时说的话:“舍不得娃娃打不了狼。”“四年以后,我还回来哩。”又说“你放心,天贵,我死也不说。”结果,和他们俩原来估计的大为悬殊,判了个无期!后来,郝三又说:“我自己造的孽自己受咧。”是不是郝三就为了叫他“放心”而“向炮眼跑过去”的呢?是的!
是的。不是因为“傻”也不是为了摆脱蹲劳改的苦——郝三自己说得对,他的个人生活在劳改队外面里面都无所谓,而是要以死来报答他自小对自己的照顾,报答他两声“三哥”报答他两斤“伊拉克蜜枣”…
肯定郝三是这样想的:只要自己活在世上一天,他魏天贵在外面心里就一天不得踏实,领着乡亲开“黑田”就缩手缩脚。郝三又不会写信,更没有机会传话给他,只有用自己的死来告诉他魏天贵:你安心地活吧,好好领着大伙儿干吧,让乡亲们吃饱饭吧…
谁说不识字的庄户人里面没有高风亮节、舍生取义的壮士?
独眼郝三就是一个!
“我…我不能哩,好…韩玉梅哩…”他轻轻把她推开一点,像做错了事的娃娃,哆哆嗦嗦地说。
“那…咋不能呢?是我不好,嫌弃我么?”韩玉梅深情地望着他,两手摩挲着他的双肩。
“不,不。”他着急地摇摇头“你好,我心里有你哩。可就不能…”
“那为啥?我又不叫你跟她打离婚,咱们就悄悄的…”
“熊,啥离不离的,要说离,我还真想离哩。可咱们俩…我总觉得不行。”
“那…究竟是为啥呢?”韩玉梅皱起眉头,困惑不解“是害怕么?”
“呸!”他啐了一口,提到个“怕”字,倒把他男子汉的剽悍劲儿激起来了“我怕啥?”
既不是嫌她,又不是害怕,那还有啥呢?韩玉梅再不问了,大眼睛眨巴了眨巴,抿着嘴调皮地一笑,突然采取了行动,一把搂着他死命地往炕上一摔。
“你疯啦?你疯啦?…”他略微用劲,就挣脱了韩玉梅的胳膊,一蹦子跳下地,整了整衣裳,拉下脸厉声地骂了句娘。
韩玉梅先是怔怔地发了会儿呆,随即又像火山爆发似的,一对大眼睛扑簌簌地淌出泪水,拍手顿脚地破口大骂:
“你他妈的不是人!是头骟驴!你这个没良心的…人家想你…你倒是头骟驴!你不是人,是骟驴!骟驴!…我的命苦啊!爹啊,爹啊!我的命苦啊!我贴给人家人家都不要啊…”她暴跳了一阵,又翻身扑到炕上喊爹喊娘地恸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