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冬天“革造联”的通知、传单、命令——从第一号一直到九十九号，如同雪片似地向魏家桥飞来。他躲在庄上耍赖，拖着不去。得没有办法，偶尔打发几个民办教师去应承一下——反正学校正放寒假，而且这帮小知识分也尝到了与人奋斗其乐无穷的滋味。“革造联”给他安了个“全县革命造反联合司令副司令”的衔，他却始终不去就职。

“那，在咱们全县《革命造反联合声明》上签个大名就行了。”

“光签个名？行。可，我不会写字。”他还是要留下一手。

天到了。从西山倾泻而下的大风，卷起细沙黄尘铺天盖地地刮了一阵。风过后，尘土弥漫，久久不散，形成这一地区特殊的气候现象——“土暴”随后，气温骤然升“土暴”消散，万复苏，空气洁净，田野开阔。去年，这里下了一场大雪，这时田野开始从残雪中来。黑褐的土地也像河滩一样，在中午的光下蒸发缕缕摇曳不定的汽，使远的房屋树木，像中的倒影一般袅袅地晃动。风从南边的苇湖来，送来异样郁的腐质的气味和的泥土的芳香。他们平原地区与山区不同，在播小麦的季节墒气太旺反不是好事。低洼田里积了，拉播机不去，拖拉机更无法开动，只能用单牲拉着木耧播。提耧下是个技术活，自推广播机以后，会的人已经不多了。他把全大队的老农都集中起来，组成了一支播队，这天，他正带着十几个老农在河滩的低洼地里来回穿梭下“革造联”的联络员叫庄上的一个半大小领着到河滩上来了。

“签名表态”是文化大革命兴起的政治术语。遗憾的是，他过去没有在大戏和说书人的嘴里听过，党课和形势报告里也没有这项教育，从而忽视了这件事情的重要。他把一句话当成饭钱付给了吴尚荣，结果招来了一连串麻烦。

不过，拿了人家的手短，吃了人家的嘴短。两碗香的羯羊大米饭下肚，不给人家撂下些啥，总觉着过意不去。他原来以为吴尚荣对他要求得很，一听说光签个名，那也损不了他一毫，心里顿时轻松下来。

“下，也不用你啥。”吴尚荣兴地在板凳上扭动了一下“就要你站在咱们这边来。”

他心安理得地回庄去了。

一般，咽了一问“我说了半天，你是咋想的？”

“啊，是，是…”联络员绕了一个大圈，从田埂上来到他边。

其实，吃饭的时候，他的嘴没有停，脑也没有停。他觉得吴尚荣说的这番话，都不像从这个五大三的机修工人嘴里来的。吴尚荣也是方脸盘，大腮帮，两炯炯有神，长得有几分像贺立德。可是贺立德说书本、本上的文绉绉的话，就显得自然、气派，能镇住人，而这些话在吴尚荣嘴上，却像从书本本和报纸上剪下来贴上去的。你还是拿你的老虎钳去吧，学也学不像！

“喏，这是司令给你的命令。这回，可一定得去啦！”

现在县委痪了，领导关的关了起来——如贺立德，跑的跑了——加王一虎，停止工作的停止工作——如尤小舟。他要照着自己大脑计算机运算的数据来决定自己的行动了。此刻，他大脑计算机输的第一个数据就是：这伙人是兔尾——长不了。这伙人的历史大大小小都有问题，可他们偏偏揪着贺立德、尤小舟这些的历史不放。他们不是扬长避短，而是以自己的大短攻人之小短；他们反对贺立德整人——不错，贺立德在“双打”和“社教”里是整错了些人，可他们又偏偏说贺立德“右”好像嫌他整人整得还不够似的，好像在宣告他们上了台要比贺立德整人整得还狠似的。哼哼，好歹人家参加革命二十多年了，你们想咋的？等一退，拿你自己的拳堵你自己的嘴，尕娃，叫你吞不下去还吐不来哩！

“你别我是咋想的。”他把第二碗饭又扒拉完，一推碗，两只掌替地抹抹油腻的嘴。“我问你，你想要我啥吧？”

“那你就添上呗！”

再说，你们反对贺立德，可又反对尤小舟，我可是知这两个人不是一类。你们桃枣一块数，连这力劲儿都没有，还“造反”哩，还“革命”哩，回去抱娃娃去吧！

“噢——”

他打开一看，上面写着：

“嗳，只要你表个态，名字咱就给你添上。”

“哎呀，魏书记，让我好找！”联络员把自行车支在田埂上，踏着泥泞向他走来。

“咋站呢？”

“喂，喂！”他睛看着来人的脚，对联络员一不客气“你别踩着耧印，都他妈让你踏到泥里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