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好吧。”他看见吴尚荣睛老盯着那一网兜山东梨，于是掏一半，在吴尚荣沾满油灰的挎包里。“看在咱们一顿饭的情上，我也不埋没你。喏，这梨，我再给你十五块钱——多，我也没带——你到省上县上再跑跑去。你要找上了能卖你技术的地方，就别来，以后叫人把钱捎还给我。要是你的技术卖不去，你就到魏家桥来找我。”

他先让狗对吴尚荣咬一会儿，赶打发他在家过暑假的女儿去宰。

初给我开除了，明明是个错案，这你魏书记最清楚——那次没你魏书记，我也没命了——现在，文化大革命后期了，我来找找，还想回来。”

“这尕跟我想到一起去了！”他兴得几乎要拍大。但一瞬间又想到吴尚荣在他红缨枪下的表现，即刻把已经在脸上展开的笑容变成冷笑：

几天，他枕无忧地在家里等着。他料定吴尚荣非来找他不可——熟悉吴尚荣的人都不敢要他，不熟悉吴尚荣的人又要看他的证明，而肯定吴尚荣上连掌大一片盖红戳戳的纸都掏不来。可是，十天过去了，半个月过去了，吴尚荣还不见影。他又暗暗埋怨自己：为啥当时不把这尕抓过来？呸！忘了他是外乡人了，他为啥就非来魏家桥不可？罗寡妇说得对，外乡人的衣胞都是撂在家门外边的，只有咱们这一带人养下娃娃，衣胞才埋在门槛里面。所以外乡人能到跑，四海为家，只有咱们这儿的人跑到天涯海角还得回来。

“为啥不办工业呢？”吴尚荣的脸变得生动起来“我们老家，社队都办起了工业哩，机修、制造、加工、塑料…还全。我是落不上，落上人家抢着要我。你魏家桥大队在全省是数得着的富队，办工业还犯难？”

“那你就去找呗。”他望着县革委会森严的大门，淡淡地奚落吴尚荣。

半个多月不见，吴尚荣更狼狈了。那个肮脏的挎包带也断了，正用它甩着打狗；跟抹布一样黑的衬衫，本来还有两颗扣，这趟来，连一颗也没剩下——这副模样，怪不得狗要朝他叫唤哩。

“唉，没法不蔫！”吴尚荣一句三叹“肚不饶人啦。家里还有四张嘴哩。一想起他们，饭都吃不下…”

“嗐，啥老战友！后来都成了对立面了。”吴尚荣自嘲地摇摇“魏书记，我也不是求你去说话。一提到我，那帮人跟吃了喝了醋一样——倒了牙了。我只求你给我找个能把我家的落上、有碗饭吃的地方。”

“嗳，也别不吃饭。”他一连声叫女儿端饭来“吃了饭咱们再说。”

“唔，”他又掉过脸，用估价的光看看吴尚荣。“可我们大队只有农业活，你么？”

他把手一挥，又躺下了，还地跷起二郎，吴尚荣惊魂未定地了门，他也没有一想爬起来的表示。

“我咋救你？”他扔掉梨，在上手。“现时县革委会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啥‘老中青’，跟你一样，全是造反的…嗳，那里面不也有你的老战友么？”

“饱了。”吴尚荣喝着茶，着香烟，沉

“别站着，坐下。”他随手指指炕沿“你过去不是厉害得很么？我早就说你：你是属鸭的——煮烂了嘴还煮不烂。现时咋蔫得跟鼻涕一样啦？”

他知吴尚荣不是说大话，过去在县上他就耳闻这是全县的一个“技术权威”

他回魏家桥了。

“还宰哩，我都吃不上一…”他女人一脸不兴的样。

“来啦，”他懒懒地打了个招呼“在哪儿找到工作了？”

“唉，不是不愿意，现在还谈得上愿不愿哩？”吴尚荣说“我是可惜我这一本事。不是在你魏书记面前，车、铣、刨、磨、钳，汽车、拖拉机、泵、电动机，我没不会不会修的。”

他女儿把又又的炒好，白生生的大米饭端来。吴尚荣和他过去在工办大楼里一样，也不客气，就着炕桌，盘起埋便吃。这时的吴尚荣大概忘掉了家里的四张嘴，把一只吃得光光的。然后抹抹嘴，打着饱嗝，拿起他专用来敬客的香烟，看看牌，着火起来。

一天黄昏，红日渐渐西沉。他正躺在炕上自怨自艾，忽听门外一阵激烈的狗吠。他心中一动，趴在窗台上一看：果然是吴尚荣来了。

“嘿，癞蛤蟆想吃天鹅。咱们省，现时哪一个社队不就靠那一把把粮，还办工业哩。这么说，你是不愿农业活啰？”

“唉，别提了！”吴尚荣还没有坐下，就哭丧着脸诉开了苦“在老家，有个人写了副对联，后来给打成了个反革命。对联说：‘看破时事惊破胆，吃透人情寒透心。’现在，我就落到这步田地啦！”

“唉，找啥哩。找了半个月，没一个人答理我，都说比我大的案还堆在那儿哩。嗳，魏书记，”吴尚荣用和那天在暗室里说话的腔调截然不同的语气说“你能帮我一把不能？你魏书记救人救到底吧。”

“去，你懂啥？你吃了光会在炕上孵！”

“饱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