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四
三十多年后,我和一群作家到南京领一项高级别的文学创作奖,当作家们晚上聚在一起大谈特谈个人初恋的经验时,我没有别的可以炫耀,便说了这段脖子的故事。在座的朋友们却一个个嗤之以鼻,他们说我并不是跟那个动人的小女孩谈恋爱而是跟“一gen”脖子谈恋爱;那算什么“初恋”只不过是可笑的“脖子情结”罢了!我对他们用“一gen”这个数量词非常反感,他们亵读了我童年心中唯一可以留念的审美对象,使我对这些文学家品味的估量大大降低,怪不得现在在“创作”“写作”这类高尚的心灵活动前面往往加上个低级的“搞”字。但午夜们心自问,与他们多彩多姿离奇古怪温柔缠绵两相情悦青梅竹ma的初恋相比,我不能不暗自惭愧:我“青春期”时与异xing的接chu2确实少得可怜。如果我能像他们一样jiao游广泛,视野开阔,当时周围比那片三角区更加能xi引我的东西一定还很多。可是命运就是如此规定,我的xing格决定了我偏爱一些别人不太注意的细节。这大约也是我后来还能靠写小说吃饭的原因。
一颗草的zhong子在贫瘠的土壤中破土而出,如果再没有其他植物在它周围生chang,它便会成为童山秃岭上一株夺目的大树。我对白色三角区的怀恋何尝不是如此。在那耀眼的光芒以后再没有别的发光ti照耀过我,于是我也像我祖父似的敝帚自珍,在我以后的岁月里从劳改队进进出出,一直怀揣着对她的思恋。那是我缺少异xing滋run的贫瘠的心田里的一株树。现在我又回到南京,当然要去ding礼mo拜。
我还记得她家住的地方。我说我造孽造得很早的一个罪过就包括我曾悄悄地跟踪过她。我至今还能依稀地看见她黑色大辫子摆动得合度得ti,就是在三十多年前放学的路上发现的。但我并不是有意跟踪她而是她主动xi引我,走着走着我不知为什么就会跟着她走。后来我才知dao世界上许许多多事情都shen不由己。我可以保证此后我再没有跟踪过另外一个女人,因为再没有哪个女人有那样的tou发。chang大后我听说女人的tou发chang了发梢会分叉,现在很多香波就以解决这个难题zuo广告。可是那时我认为她的tou发绝对是世界上最完美的,每一gen都能够单独剔出来zuo成标本,难怪古人在诗词中把它比作“青丝”那时我虽然已经dai上近视眼镜,奇怪的是我仍能远远地看见她tou发gen底白皙的pi肤,那是迷人的三角区的衍化。我第一次跟她到家,以后便轻车熟路了。原来她家离我家很近,她到家后我往前再走二百米也就到我家了。跟踪其实不过是顺路而已。她家在一个菜市场前面,我每天吃的菜都要—一经过她家门口。
和作家朋友们聊了初恋的第二天,我说我要去“寻gen”看看祖父那座大花园现在怎么样了。前面说的那位好友——著名作家兼编剧作为授奖会的东dao主之一,发动几个友人跟我一起去。于是大家坐了一辆面包车直奔三十多年前曾经为我的家。按我提供的准确地址:XX路XX号,司机很容易找到地方,可是我家已经成了一个制造电机的工厂,门牌号却依然没变。早先悬挂拉联的门zhu上如今一边是工厂的牌子一边是工会的牌子,倒也很对称。大门已不是原来的大门。我记得原来的门是厚重的本tou门,镶着几排铜钉和两个铜环。现在大大缩小了的黑色铁门上莫名其妙地涂着好些红白油漆,大门仿佛成了画家的一块调色板,远看又好像抽象画派的作品。几个作家走近仔细一看,才认读出是退了色的“大跃进”和“文革”的口号。一时我竟有些眩yun,几个历史时期叠印在一起,压缩了多少人间的悲欢离合!时间便如此无情地匆匆而逝,不guan对国家对社会对个人来说多么伟大重要多么惊心动魄的事都会过去,都会变为陈迹。
我的好友是南京的知名人士,对看大门的老tou一说老tou便领着我们从旁边的小门鱼贯而人。不出所料,曾经为我家的花园早已面目全非,楼台亭阁无影无踪,绿树花草也被雨打风chui去。小溪变成一条平坦的柏油路,看门的老tou说路下面埋了条排污guandao,那大概就是我记忆中清澈的小溪了;荷花池被压在车间底下,花房改建为一排砖木结构的简陋平房。老tou还记得花移出来后都死了:“一棵都不剩!”老tou也会发出感叹。看来,人要比花木的生存能力强得多。
老tou仿佛是《失乐园》中的维吉尔,—一指点给我看什么什么是什么什么时候改造的。改造真的非常彻底!一家人的生活场所变成了公家的生产场所。但工厂近年也很不景气,竟败落到与抗日战争时期我的大家ting一样,要工人各自去寻找生路,老tou说这地方将要被港商买去,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厂房静悄悄的,既没工人也没机qi的响声。一堆堆锈迹斑斑的电机半埋在凄迷的荒草中,那大约就是这家工厂的产品了。花园败落了,工厂也败落了。不guan是花园也好工厂也好,不guan是属于私人公家或是港商,人们在土地上忙来忙去只不过是来来去去往返的风,这片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