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你已经知得这样清楚，”我说“在这方面，你能告诉我些什么呢？”

“啊。”我迷惑地说“这毕竟…毕竟是太奇怪了！”

“在我没有被骗之前，只要有一声母的嘶鸣，一丝母的气味，都会使我神魂颠倒。哪怕它千山万，哪怕它铜墙铁墙，都不能将我阻挡。我的官从来没有发生过故障，它总是准确无误地给我带来销魂蚀魄的幸福。但我自被骗掉以后，我失去了的冲动，于是我对一切都无动于衷了。‘哀莫大于心死’呀。人类啊，你们的残忍和毒就在这里：我们从心理上绝了我的望。我亲的牧人，你要检查检查你的心理状态，作一番严格的自我鉴定。”

“吭、吭、吭！”大青发一串声音奇特的冷笑。“你太注重这方面了，难你不觉得自己庸俗和低级吗？我指的是你全面的心理状态。这方面的无能，必然会影响到其他方面的心理活动。你是有知识的；你应该明白人和世界都是一个统一；要用统一的光去分析各个系统。这个系统了病，难别的系统就没有受到影响？你不是还有你的信仰、你的理想和你的雄心吗？”

“这是你们人类的弱。”它说“你们应该向我们学习沉默和冷旁观，这才是世泰然的表现。”

“不，”我说“我觉得我还是保留着这望的。当她第一次、第二次、甚至后几次与我求床笫之的时候。我只是最近这一段时期才到厌烦。而这厌烦是由于我的无能所产生的恐惧。”

“吭吭…！”大青更响亮地笑起来，接着又沉重地了一个响鼻。“唉！牧人啊，亏得你还是读过书的！这里，你犯了一个形式逻辑上的错误。司迁，我是知的。在你们‘评法批儒’的运动中，我几乎天天听到广播喇叭里介绍他的情况，所谓‘刑’，是外施加于他上的残害手段。这只会激起他更大的愤懑，在心理上积聚起更大的冲击力，所以他完成了那叫《史记》的书籍。我甚至认为，如果他不受‘刑’还写不《史记》哩！世界上少了一个生，却多了一辉煌的著。这也是广播喇叭里常喊的‘坏事变好事’吧。而你，现在壮得跟我的兄弟一样；他们虽然把你拉去陪过杀场，但枪儿并没有伤你一毫。你全完好无损，你是在心理上受到了损伤。外刺激刻下的病灶在你的腑脏里，在你的脑里，在你的神经里。你能跟司迁比吗？”

“我知你不愿意回你那个家。”它了一个响鼻。“至于我呢，今天恰巧也不愿意回去。在某一个时候，我也和你一样，觉得有离群独的必要。我们可以沉静下来思考一些问题。哲学是无所不包的；和人有共同的规律。”

“我想，大概不会受到什么影响的吧！”我迟迟疑疑地说“譬如司迁，他被了刑以后，还能创作那伟大的《史记》…”

“那么，”我问“为什么你今天却张开嘴说话了呢？”

“唉！”我不得不承认“我在内心里确实不想回去。我要一个人在这荒野，把一切理一个绪。”

“也许我会对你有帮助？”它用学者的腔调谦虚地说“我虽然不象你活了三十九年，但在类里也算是老了。‘老识途’指的就是我。我们或许能够互相启发。”

“是的，确实是这样。”我垂下了。“我请你接着替我分析下去。”

“是的。”我说。“但我不是被骗的。我有那个官，却没有那功能。这又是怎么回事？”

“所以，你和我在某些方面倒很相近。”大青向我投来的亲切目光，在黑夜中闪闪发亮。“一方面，由于我被骗了，我灭绝了情，抛开了一切杂念，因而我才有别于其他牲，修行到了能吐人言的程度。正象你，谁也不能不说你在劳改犯中，在卖苦力气的农工中，背恩列斯的语录是背得比较熟的。而另方面，因为你又并不是被骗掉了什么请原谅我用词不当——如司迁那样，却是和我一样在心理上也受了损伤，所以你在行动上也只能与我相同：终生无所作为，终生任人驱使、任人鞭打。任人骑坐。嚯嚯！我们倒是得很好的一对：阉人骑骟！——请原谅，我常常控制不住自己的幽默。哦，对了！这方面我们也有相似之：冷嘲讽、经常来无伤大雅的小幽默、发空论、说

“啧！啧！”它咂咂嘴。“我很同情你，你我有相同的遭遇。我想你是知的，我被人类残酷地骗掉了。我现在只是一匹骗。”

这世界上，就经常吃大字报。大字报虽然有墨味，但毕竟是草纤维的，比饲养员给我们不负责任地来的长草好吃多了。我发现。我生在一个语言空前发达的时代。你们人类现在别的方面都退化了，惟独擅长玩语言。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长期的熏陶下，我自然也会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