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怎么能忘呢？”我嗒然若失地说“不过，我告诉你：不是我没良心，也不是我昧心，而是我狠心。在这时候，由不得我不狠心啊！”她一个人坐在外屋。

“咦！”她伸了伸。“这话咋讲？又要安定，又要斗争…”

“你没注意她？”老婆神秘地说“她的人中上，就是鼻跟嘴中间，有一条细细的横纹…”

我笑声来，告诉她：“这话你可别跟旁人说，最近一条语录就是针对你这句话来的：‘什么三项指示为纲，安定团结不是不要阶级斗争’你可小心！”

“我们算什么患难夫妻？”我打起笑容。“我们结婚的时候，正是你说的比较‘安定’的时候。你不记得啦？”

“你的命还算是好的！”我祝贺她。“不然，这次你正好是队上的一个‘翻案’典型。”

“你还什么饭呢？饭给你好了，在炉台旁边着哩。”停顿了一下，她又说“你放心，我心再坏，也不会给你饭里下毒药的。”

我极力克制着要去抚她的冲动；既然已经准备献，何必给她留下一个思念的苦果？我脱掉棉袄，洗了脸，绾起袖，故作姿态地拿起案板上的空面盆，解开盛面的袋，这时她才说：

“唉！有啥办法呢？”老婆也笑了。“这就是命嘛！我告诉你，小黄这女就是命不好。”

“那你自己琢磨去吧！”我说。

“你呢？”她伸长脖问。

我吃着，却难以下咽。筷挑起一粒粒的米饭。我忽然明白了：这些日她每顿都用给的那一大米给我饭，可能也是

“唉！”她叹息“刚安定了一年…”

“我还用说？我不写申诉也要说我在‘翻案’。我是在社会上挂了号的。”

“哦，我倒没注意。”我嘻嘻地笑“来，让我看看你有没有？”

“哎，既然这样，我说老章呀，你就别跟小黄离了吧！”她竖起一手指为我谋划“要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象七○年那次一样给关了去，还有人给你送个衣、送个饭啥的。”

老家伙吱吱唔唔的，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我一生气：拉倒吧！命里摊上个啥就是啥！”

这几天，她没有工，不是躺在炕上睡觉，就是坐在凳上发呆。两间房间所有的东西上，已经蒙上了灰尘，连雪白的雪膏瓶也失去了光泽，于是，一屋，会发现屋里的光线暗淡了许多，尽窗外的天气已经和起来，光开始散天的彩。

“有个老婆就是为了有人送牢饭，这个日也真难过哟！”

她见我来，凄恻而又怨恨地瞪了我一，嘴噙动了几下，但没有说什么话。她就这样坐着；她就坐在那里…这些天，她明显地憔悴了，如同这房里所有的东西一样黯然无光。我审慎地瞥了她一，并没有发现她鼻和嘴之间有什么横纹，倒是看见她额上新添了一条断断续续的皱褶，象一条表示言而无尽的删节号。

“反正你也够昧心的了！小黄侍候你吃，侍候你穿，哪不好？你忘了你过去那副孽障的模样：收工晚一，就夹着个碗蹲在堂门，跟要饭似的；穿的呢，前一片儿后一片儿的，象掉了的骆驼！现在，”老婆上下扫了我一.“你看你这整整齐齐的，真有个人模狗样了！”

罗宗祺叫我娶老婆是为了写论文、老婆劝我别离婚是为了送牢饭，原来这就是现代的家观念！我不禁苦笑了。

在一锅雪白的米饭上，有一碟炒鸭。冬天，没有什么菜蔬，自己家产的鸭，就是农工最好的菜了。炒这一碟鸭至少要用半两油吧，我想。在炒鸭旁边，还有一碟炒过的酸菜，切得很细，绿的菜丝上又放了一小撮鲜艳的红辣椒。红、青、黄，这三原合成了一忧郁的彩，令人心酸。老婆于在我们结婚时就夸过她：“巧手的媳妇能腌好酸菜！”而今天又说她“命苦”可能“巧手的媳妇”和动脑的知识分一样，都“命苦”吧？

“你又没正经的了！”老婆笑着挡开我。“我哪有？就嫁过一个人。那得嫁过好几个丈夫的女才有！”她的语气仿佛是羡慕一个女人能有那样的资格。

“唉！”老婆又叹“你也够没良心的了，小黄跟你也算是患难夫妻了吧。”

“啊？你怎么知？”

大约老婆想起了她自己的命运，目光透一丝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