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菲坐在小凳上，看着一个外形不太像列宁，语气神采和列宁毕肖的演员正在表演。他一鸭帽，穿列宁式大衣，一举一动都是活脱脱的列宁。小菲从来没见过如此妙的表演，和鲍团长了个。团长问他演过戏没有。他羞涩一笑，说他是师范大学学生会业余剧团的。小菲说：“真有才华！团长！让他试一段罗密欧？”

回省城途中，叫孙百合的女孩总是其不意地现在小菲的记忆中，零碎的细节，片断的话语，一举手一顾盼，让小菲到莫名的刺痛。少女如孙百合是不必刻意显读过多少书背过多少诗的，那些诗和书全在她的举止言行中。她不必显聪明，她明白她显了就会孤立。她才十八九岁，那样的明和城府，又是一派潇洒浑然，小菲再拿十年去读书，也望尘莫及　。

小菲记得孙百合来复试那天，团里开午饭，鲍团长便留她一块儿吃。孙百合坐在小菲的桌上，吃的架式绝对不是吃“卷心菜炒片”和“辣酱豆腐丁”的。小菲不能形容孙百合吃饭的仪态，但她觉得它似曾相识。她咀嚼得很慢，嘴抿，问她话的人很多，她却总是抿嘴抱歉地笑笑，加快咀嚼，把东西咽下去才问答提问。小菲细看她的发，发现它是微微发红的，连她手指上的汗也有些发红。她是个汗重的女孩，嘴上一圈红兮兮的小胡。小菲叫大家看，孙百合像不像达吉亚娜？大多数人不知谁是“达吉亚娜”，但从孙百合的神情中，小菲知她是读过“叶夫尼·奥涅金”的。孙百合回答说别人说过她像刺杀列宁的女匪徒。孙百合知自己丽，就把自己往丑角上拉，她是个聪明、明智的女孩，并且成熟得惊人。

他又羞涩一笑，说：“我可以试一段朱丽叶。”

她慢慢走过去，站在床边，突然明白自己在聆听楼下的汽车声。没有汽车这院。她揭开泡泡纱床罩，动作难免贼贼脑。床罩下还是冬天的被，该换夹被了，还这样不知冷。从刺探秘密到满心怜，在小菲这儿毫无过渡。她趴到枕上闻。想闻什么？一个女人用的洗发粉香味，或者柠檬霜的香味，或者一只有妻能刺探到的敌意的气味。然后她打开所有灯，在床单上细细地找。似乎有什么疑，似乎又是一张无辜、贞洁的

团长和小菲都惊得失语了。她脱下列宁大衣，里而穿一件黑领细线衣，一条银灰的长纱巾，披挂到膝盖上面。小菲挑剔地看她念朱丽叶的独白，念完后小菲忘了她想挑剔她什么。她也忘了自己不是主考人，从小凳上站起来，把狼儿的一段戏让她上模仿一遍。当她走近她，她闻到一古老的香气，是一凝滞的薰衣草香，年代陈了，非常古旧。她终于挑剔到什么了，她的衣上有破，但被织补上了。纱巾却是质地不俗，很像欧萸买给她的。

车一城小菲就雇了三车回家。家里没人，小菲有失落。她打电报告诉欧萸今天晚上到达。她想先换下一风尘仆仆的衣服，再去母亲那里看女儿。走卧室，她站住了。窗帘是新换的，米白的亚麻布，床罩是黄和白杂织的泡泡纱。虽然典雅随意，但小菲到一陌生的影响对自己家的侵。床挂了张油画，也像不用心涂的一幅静。床柜上放了一大束蓝凤仙草，烟灰缸是拙拙脑的一块整晶。她不怀疑新布局是欧萸的手笔——他是个天天造新环境的人，尽他自己一个月不换一件外。但有一陌生的影响在这里面。一个女人的影响？小菲觉得她成了这个家的不速之客，连坐的地方都找不着。欧萸一共给她写过四封信。四个月，四封信。

团长和小菲预到什么戏法要变来了。他一把揭掉上的鸭帽，甩一短发。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有一欧洲血统。

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现在都师长也和欧萸一样，不来看她的戏，她“死”也好“容”也好，随她去了　。

第09章

回省城的时候，车上多四个长大奔儿的矮，像四兄弟。这下阔了，警察再逮蒋特务也逮不完四个。那个叫孙百合的女学生却没有录取，团长只说她的家有问题。孙百合瞬间即逝，就像来昭告一下，这些不不净不三不四的江淮小城里也卧虎藏龙。

是个素质难得的演员，收得起、放得开，再奔放也不痕迹。尽形象不太如团长的意——扮演工农兵会困难些，不过其他的优势可以把她分数扯平。

巡回演不断加场，行期延长了一个月。小菲总是每隔两三天写封信给欧萸。采一朵当地的，或者抄录一两句普希金、海涅、拜、雪莱，放在信里一块儿寄回去。偶然她用红膏在信上印十多个吻。有时心血来，她画一段五线谱，把欧萸常弹奏的“月光”前两句写上去。她现在华尔兹、、探戈都得很好，余暇时间男女演员们模仿苏联青年，手风琴、琴，就拉开了假想中的萤火舞会。小菲有时浪漫得受不住了，突然来一句：“田畔上残存的朵，往往比灿烂的束更迷人。”团里新招来的十六七岁的男女学员全让小菲征服了，问她刚刚背诵的是谁的诗。“普希金啊！”大家便对小菲很另看待。张嘴就来诗呢，谁说小菲这样的女演员是绣枕？小菲更加诗意盎然，早晨背下几个优句，到人多时脱诵。她想，她不是存心卖，这就是个诗的时代、诗的年华呀。她这样诗兴大发地过了三个多月集生活，直到有一天，来了几个公安人员，把“列宁”给带走。演列宁的演员叫陈声声，第二天话剧团的人都咬耳朵说陈声声原来是个暗藏的蒋特务。因为他是特形演员：个矮，奔儿大，下翘，所以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b角，演只得取消。连夜赶排了几个独幕剧替上演，同时团长四招募有“列宁特征”的演员。每到一个城市就有不少当地剧团、文化馆的业余演员来应考。团长叫小菲跟应考演员对词。不招考不知，一招考便发现长大奔儿、翘下、窝的矮个男成大把抓，一来就是一屋，除了普通话说得太次，模仿的“列宁动作”都神似。鲍团长下面计划上演的戏都有列宁：《列宁在十月》、《列宁在一九一八》，所以他索招足特形演员，万一再现蒋特务让警察逮走，他们不至于再取消演。不论走到哪个城市，话剧团驻扎地都拥着一大批大奔儿的矮，走路仰，大拇指在肚两边，预先“列宁”状态。